在腥风血雨的环境里活久了的人，便会生出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曾经的种种经历令带头的匪徒深刻明白，他不能放过敌人的任何一丝破绽。活命的唯一方式，便是对敌人毫不留情。无论是在何时，迟疑就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带头的匪徒几乎想都没想，抄起手中铁棍便向邵昊的脑袋砸去。然而偏就在这时，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令他硬生生地停住手里的动作。
众人见此情形，也纷纷停住。茶馆内原本一片喊打喊杀，此时却寂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时间仿佛被施予了停止的法术，而唯一没被法术所左右的，便是邵昊。邵昊扶着伤口，缓缓站起，面无表情地看向来人。那人江沉舟见过，名作阿笙，是邵昊身边的侍官。
“想活命，就赶紧滚。”阿笙定定地看着他瞄准的歹徒。阿笙一身军装，眉宇间不见丝毫情绪波动，握着枪的手四平八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行家。来茶馆找茬的歹徒仓皇逃窜，连带过来的器具都顾不得了。
“少爷，你不该离了我随便乱跑的。”阿笙拿出手帕擦了擦枪身，依然面无表情，“就算是要在女人面前逞强，也应当量力而为。”
说完，他和邵昊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江沉舟，二人眼里都装着些思绪，但都很有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江沉舟摇摇晃晃地将玉嫂的徒弟扶到椅子上，轻轻拍去他身上的污渍，然后转头对邵昊和阿笙道谢。“你很可靠，怎么以前都没见过你呢。”她微笑着对阿笙说话。
“要是少爷本人也像你这么想就好了。”阿笙淡淡说话。
听闻此话，邵昊面色暗了暗，但他很快便又露出一副无懈可击的笑容来：“阿笙当然比我可靠了，所以像我这样不可靠的人，总是跟他处不来。”
“眼下形势纷乱，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您再这样乱来，恐怕是要比您父亲早走一步。”阿笙板起面孔，面色变得肃穆了些。
“这你倒是提醒我了。”邵昊若有所思，“我确实应该注意着点，至少要比那老东西活得久。”
“果然是出事了。”这时玉嫂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我刚在街口看到有群混混抱头鼠窜，就猜是出事了……没想到果然如此。”她扫一眼面前的狼藉，眼中不见丝毫波澜。
她找在场众人问了问，见无人受伤，便撩起袖子打扫起来，仿佛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徒弟见状，也强打起精神帮起忙来。
“来的是哪路人？”邵昊问玉嫂道。
“不清楚。”玉嫂轻轻摇头，“自从我接管这茶馆以后，就总有人盯着这儿。”
邵昊微微垂下眼睑：“您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确实很容易被某些豺狼视作可肆意掠夺的血肉。”
玉嫂的脸僵了僵。她直起身来，缓缓点燃一根烟。她知道她不是唯一一个被针对的，在弱肉强食的上海，弱便是原罪。
“那是要怎么办？”江沉舟忧虑地看着邵昊，希望他能指出一条明路。
“不如请个可靠的人来店里看着。”邵昊淡淡道。
“我要真有钱请那种人，又怎么会吝于交保护费？”玉嫂凄然一笑，“要么请道上的人坐镇，要么交钱给道上人，其实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一样。”
玉嫂说得不无道理，江沉舟不禁低头轻叹。
“其实……我可以的。”小徒弟鼓起勇气，期期艾艾地说话，“等我再强壮一些，就可以帮掌柜的看店了。”
“你可以个屁。”玉嫂立刻怼了回去，连眉毛都不挑一下。
“那就等资金充裕的时候，再找个人吧。”邵昊开口道，“在此期间，阿笙可以帮你看店。”
“什么？”玉嫂和阿笙齐齐一惊。
“阿笙是我父亲一手栽培出的人，身手枪法人品都没得挑，值得信赖。”邵昊轻轻拍拍阿笙的肩膀，依然是一脸微笑，“你就乖乖在这儿吧。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然后他不等阿笙回神，便戴上帽子，大踏步地走出门去。
他走至门外，这才想起什么，转过头来。与此同时，江沉舟也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口。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已经醉得连路都走不好了，脚下一软，正要栽倒，幸好他眼疾手快，立马将她扶住。
她无意间撞上他的视线，心跳登时漏了一拍。她匆忙别开脸去，迅速抽出他无意间握住的手，似乎也隐约在他的眼里，见到一丝一闪而逝的失神。
“你就这么把阿笙留在茶馆里？”她回头看一眼茶馆，阿笙正在和玉嫂说着什么，二人都十分严肃的样子。阿笙似乎很快就接受了邵昊的安排。
“他心思周到，无须担心。比起他，你还是多担心一些自己吧。”邵昊静静地看着江沉舟，微微蹙起了眉，“已经有人注意到你了。”
“那说明我已经有些名声了。”江沉舟露出朦胧的笑容，“你知道吗，最近茶馆里注意到我的人已经比以前多了。至少……有谁再提起小江先生，总会有人能接下话茬，不至于尴尬。”
邵昊只看着她，欲言又止。
“邵昊，你送我回家好吗？我表舅已经不在上海了，他再也……不会反对我接近你了。”她兀自笑笑，声音里不无感慨。
他顿了顿，便轻轻挽住她的胳膊，按着她所指的路走。
“你最近是不是又在捣鼓什么？”他瞥一眼她带着醉意的笑容，若有所思。
“也没捣鼓什么。但我希望会有更多人注意到我……如此一来，说不定哪天，仇人就会现身了。”
“你不是说你想和魁尔好好活下去吗？”邵昊的语气不禁加重了几分，“你这样折腾，又怎么能好好活下去呢？”
“可是邵昊，我们真的能好好活下去吗？”她并不想反驳他，只是发自内心地迷惑着。她才见赵四一面，知道他的鸦片王国，不过是深埋在生活深处的阴影的一角。如此这般的阴影，未来还有很多。
所以她才想一醉方休，无法解决的问题，索性便不去想了。
“不过你是不是在担心我呀。”江沉舟忽然停下步子，饶有兴致地看着邵昊，“我是不是酒喝多了有错觉了……我怎么觉得，你今天特别担心我一点儿呀？”
邵昊随着她一同停下步子。他没有想到她会忽然跳到这个问题上，微微失神，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喝醉的她，似乎是更主动了些，但转念一想，平日里的她其实也不是什么规矩的姑娘。
他定了定神，正想开口，却见她忽然伸手扯掉了他的帽子。“你明明不戴帽子更好看。”她发出略显不满的声音，“帽檐太宽了，会遮住你的长睫毛，和灰眼睛。”
真是风水轮流转。他忍不住就想，一年前的她打扮成圣诞树招摇过市，不想如今却点评起他来了。
“你是不是不想别人注意到你，所以用这种方式藏着？”江沉舟见他没有反应，于是又问道。
他忍不住笑笑：“我现在倒是，很想把你藏起来。”
江沉舟微微一惊，心跳骤然加速。她假装无事发生，径自迈步向前，邵昊悠然跟在后面。
“邵昊，其实我心里清楚，你和魁尔虽然性子不一样，但是你们一样经历了很多黑暗。这样的你们……有我所没有的灵敏嗅觉。”她一边缓慢地挪着步子，一边大着舌头说话，“你可能已经觉察到什么危险的气息了，所以想提醒我。可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是能和你们一起的。我没有在害怕的。”话毕，她转过头来，眼中盛满醉意，但脸上却绽放着如花的笑容。
他的呼吸微微一滞，下意识地捏起拳头：“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的。”她站在路的那一端，背起手来，漫不经心地笑笑，“邵昊，我知道你可能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我就是觉得……因为有你，我的生活才能够踏实一些。所以……所以你不要推开我好吗？”
邵昊微微抿起嘴唇，沉吟许久，才道：“你真的不怕？”
“我怕什么？”江沉舟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还有什么值得我怕的，尽管来啊。”
她见他不言，又兀自笑了笑：“我大概是真的醉了，就会说一些胡话。”
她说完又自顾自往前走，邵昊见她脚步不稳，匆忙上前扶她一把。没过多久，便到了程家。江沉舟刚敲了一声门，董妈就来开门了，想来也是一直在门口守着。
“你要小心，或许你的胡话，会有成真的时候。”将江沉舟送进董妈手里时，邵昊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江沉舟迷惘了一会儿，才稍微反应过来一些。她见邵昊要走，立刻抓住他的衣角：“你别走，先把话说清楚。”
于是他只得停下步子，转过头来说了几句什么。然而她已经听不清了，她的理智已经到了极限，此时正在酒精的作用下逐渐溃散。终于，她浑浑噩噩地陷入一片黑暗。
第二天清晨，还在睡梦当中的江沉舟忽然听闻楼下传来一阵模糊的谈话声。她想要起床，奈何头疼欲裂，加之眼皮沉重，因而又躺了一会儿。等真正坐起身来的时候，楼下的谈话声已经没有了。她看着摆在床头的帽子，有些失神。
没过一会儿，门推开了，程雨蝶走了进来，一脸看好戏的样子令江沉舟有些不安。
“昨天去哪儿喝酒了？”程雨蝶洋洋得意地看着她，仿佛是抓到了她的把柄，“你也不能仗着我爹妈宽容就乱来呀。”
“对不起。”江沉舟立刻低头认错。
“也罢，一会儿跟我妈认个错去。”程雨蝶懒懒地倚靠在椅背上，“我就是来给你打个招呼，也没想怎么的。”
江沉舟微笑着点点头，依然不怎么好意思。
“昨晚送你回来的那个灰眼睛木匠是谁啊？”程雨蝶接着问道。
江沉舟见她眼神里有文章，于是便嗫喏着道：“怎么了？”
“你不记得了？在门口的时候你拼命抓着他问这问那，就是不放人家走。”程雨蝶望向床头的帽子，“还攥着人家的帽子不放手，瞧你出息的。”
江沉舟茫然捂住自己烧红的脸。她可不知道自己这酒疯发的这么是时候，迟不发晚不发，偏偏在有人的时候发。看来以后这酒还是不碰为妙。
“你和杨真表面上都是一副名门正派的样儿，劝我不要入戏太深，可你自己呢，”程雨蝶轻嗤一声，“就差没让人上楼哄你睡觉了。”
“那……那后来呢？”江沉舟将脸埋在掌心里，半天不敢抬头。
“后来人家就走了呗，难道还真哄你睡觉不成。”程雨蝶顿了顿，递上前一张纸条，“你看看，那灰眼睛刚差人送来个纸条。”
江沉舟透过指缝打量那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万华饭店 白洛生”的字样。
“这是什么？”
“你昨天一直缠着那灰眼睛问有没有青岚班的消息。他当时没怎么回答，不想今早就差人送来了纸条。我看他找人还挺有一套的……而且还对你很是上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