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江沉舟与邵昊至新香茶社碰头。邵昊一迈进门来,就看到江沉舟一个人坐着,面色不怎么好,知道是有事发生。待他走近,她轻轻瞥他一眼,随即轻哼一声,转过头去。
“你可不可稍微给个提示,我又做错什么了?”邵昊坐到江沉舟对面,放下箱子。末了,又从口袋里掏出个木头做的兔子,这兔子可是比之前的木马要激灵多了,也不知装了什么机关,前爪和后爪碰在一起时,便会自动向前迈步,“咯噔咯噔”地在桌上跑着。
江沉舟见状,一巴掌将兔子拍倒在桌。邵昊轻轻“啊”了一声,面色极为惋惜。
“我跟你说魁尔失踪的时候,是有提起梅所长的名字的吧?”江沉舟眯起眼仔细打量邵昊的神情,“现在想起来,你当时听到梅庆安的名字时还是一阵诧异,只不过我没有多想。”
邵昊闻言,微微收敛起神情,静静地看她:“你发现了什么?”
“我找到一本被魁尔藏起来的唐汇恩的笔记本……”江沉舟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笔记本立刻拿出来递给邵昊,“上面提及华玉商会以及梅庆安的名字,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邵昊双手环胸,沉吟许久后才道:“倒是有一件事可以告诉你。你知道赵四为什么要去贩烟吗?”
江沉舟见他的眼神忽然冷了下来,看起来颇为郑重,于是凑近他低声问道:“难道不是没了眼睛,与你决裂后走投无路了吗?”
“他失去眼睛的那一天,很多人都在场,包括你想找的水爷以及那位梅先生。”
江沉舟一时有些窒息,过了会儿才问:“梅先生?你确定他也在场?”
“华玉商会觉得仅仅是挖掉眼睛还不足够,必须让受惩罚的人坠入彻底的深渊中,永远爬不起来才好。”邵昊慢慢捏起了拳头,“梅先生是特意被叫来的。他给赵四注射大烟,让他这辈子都离不开烟瘾的控制。再然后,赵四就去贩烟了。”
因恐惧而生的鸡皮疙瘩,登时爬遍了她的身子。她沉浸于震惊之中,许久不言,半晌后才道:“可是,梅庆安是戒烟所的副所长啊……”
“屠刀拿得久了,就想去握手术刀治病。更何况很多时候,极致的光明和极致的黑暗,根本就是一体的。”邵昊轻轻一笑。正巧宋小衣送来茶水,他优雅地拈起茶杯,举到唇前,忽然想到什么,便道:“大烟屡禁不止,是因为牵扯到太多人的利益。你当真觉得一个面慈心善的大好人,能在上海堂而皇之地开起戒烟所?”
江沉舟定定地看着邵昊淡然喝水,只觉一股冷气从脚底板升腾而起,直窜脑心。“那我这不是……把魁尔送进了魔窟。”她一阵齿冷,说话都有些磕巴。
“我不觉得梅所长会对魁尔做什么,戒烟所还是要名声的。”邵昊淡淡道,“眼下最麻烦的倒是魁尔,他究竟想做什么,又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江沉舟深深吸气,挺直了腰板:“我看到过魁尔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然后他又藏了这样一本笔记本……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笔记本你带了吗?”
于是江沉舟将笔记给了邵昊。
“这唐汇恩也不是什么好人,幸亏你成功把他送进大牢。”邵昊草草翻动一下笔记本道,“还是等魁尔反应吧。就目前我们所了解的形势来看,魁尔是这起事件的主动方,他有梅所长的宝贝女儿在手,是不会吃亏的。”
“可你也说了,是我们所了解的形势。万一还有些我们不了解的情况,可怎么办。他万一惹到了华玉商会,又该怎么办?”江沉舟一脸忧愁。
“担心惹到华玉商会?我是不是听错了,江小姐,这不像是你会担心的事情。”
江沉舟瞥一眼一脸恬淡的邵昊,道:“你是不是巴不得魁尔惹出什么乱子,让那姓梅的多吃些苦头?”
“被你看出来了。”邵昊微微一笑,俨然一副局外人的样子。
“可我们总不能一直这么等着。”江沉舟揉按起额心来,“既然明知暴风雨将至,总该做些什么。”
“你说得对。”邵昊略一思索,便站起身来,“走吧,我们去找最了解小王爷的人。”
邵昊让江沉舟带他去之前避难时住过的地窖。那个地窖对于江沉舟而言,藏满了各种不好的回忆,她本以为自己再也不用回来的,不想世事难料。
地窖里的看守见了他们,立刻通知了赵四,转眼功夫,赵四便拄着手杖独自走到了他们跟前。江沉舟算是明白了,赵四只有在去诊所这般陌生的地方才需要搀扶他的人,一般在自己的地盘上,他都是独来独往的。不知是他生性倔强,还是记忆力卓绝。
已至深夜,地窖里只亮着一盏油灯,使得赵四的黑亮的墨镜越发显得晦暗诡谲。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江沉舟注意到邵昊的脸上浮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但那丝情绪就仿佛落入平静湖水的小石子,一闪而逝。
“邵先生,看到我住在这种地方,有没有觉得很诧异啊?还是完全不感到意外呢?”赵四张开双臂,笑容爽朗无比,“上海太大,只有这里属于我这种再也不需要光明的人。”他说起话来的样子,仿佛就是地下世界的帝王。
“你过得还不错。”邵昊环视四周。地窖虽然昏暗,但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家具摆设,应有尽有。
这儿的布置比战乱时好上了不少,想来也是因为赵四发了一笔战争财的缘故。江沉舟仔细回想起来,发现自己竟然一点儿不怨恨那时将物价抬升许多的赵四,相反,她很感谢他能让自己活到现在。她不确定自己的这种心理是否正常。
“咚”,赵四忽然用手杖用力一敲地面,继而双手拄着手杖,一身的肃杀之气散布开来。“少爷,我记得我们有过约定,这辈子我们都不该再见面的。”他哑声低语,墨镜的镜片泛着点点寒光,“一见面,便是你死,或是我死。”
“抱歉。”邵昊抿了抿唇,露出略显艰难的神情。
“一句抱歉就可以了?你说起这话的样子,就仿佛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小子。”赵四冷笑一声,倏地掏出怀中的手枪,不偏不倚地对准邵昊,“你违反了约定,就该把命留下!”
邵昊微微睁大了眼睛,一时间没有其他反应。
“别!”江沉舟想也不想,立刻拦在邵昊身前。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她的心直往胸口外扑。她没有其他法子,但是就这样看着邵昊为了自己的事情送死,她是万万做不到的!
“这事怪我!是我带他来找您的!”她连忙将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我们之间的事,不需要小丫头片子插手!”赵四咬牙笑着,面色显得狰狞可怖,“如果你们执意一起,我倒不嫌弃再送一颗子弹!”
“沉舟,乖,让开。”邵昊闻言急了,揽住江沉舟的腰腹,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她推开。
江沉舟挣扎不过,于是扭头一口咬在邵昊的大臂上。邵昊动作一顿,她便对赵四嘶吼着说话:“如果你不希望你的伙伴与华玉商产生冲突,进而连累到你的话,那就把枪收起来!”
她本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喊出这番话的,不想喊完之后,果然四下具寂。赵四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什么伙伴?”赵四歪着头问道。
“小王爷,魁尔。”江沉舟心底有些发虚,但还是理直气壮地说话。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赵四发出一声饶有兴致的哼笑,握着枪的手垂了下去,“跟我说说,都发生了什么。”
于是江沉舟忙不迭将魁尔私奔一事告诉了赵四。
“只可惜你们要失望了,我也不知道魁尔在哪里。”赵四收起手枪的同时,周围的手下都向着邵昊迈近一步,生怕他有反击的举动。
“这起私奔,看起来不是临时起意,多半是计划了很久。”邵昊目不转睛地看着赵四,“平日里,他是否留下了什么线索?”
“如果我不是个瞎子,多半是能看出什么的。想当年,我看别人一个眼神,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小动作,便能吃准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有什么心思。然而现在……”赵四兀自一笑,“哪怕小王爷一时不慎漏出些什么,恐怕我也发现不了咯。”
“然而我知道你的为人。”邵昊并不放弃,继续追问道,“你一向谨慎,如果魁尔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瘾君子,你不可能跟他还有江小姐说那么多事情。”
“这就是命吧,活该我们得再次见面。”赵四轻声感慨,又用手杖用力敲了敲地面,
“看来我这个老瞎子,得留着颗子弹,下次再喂你。”说完他便招呼身旁的光脑袋跟班过来,凑到他耳畔嘀嘀咕咕了些什么。
江沉舟有些忐忑地看向邵昊,只见邵昊神色如常。
“你们跟着他去万魔窟吧。”叮嘱完光脑袋,赵四这般说道。
江沉舟与邵昊面面相觑,二人都不知这万魔窟究竟是什么地方,但却从彼此的眼中读出鼓励。他们不再多言,跟着光脑袋走向地窖深处。
来到一扇紧锁的铜门前,光脑袋冲着二人灿烂一笑:“这儿就是万魔窟了。四爷吩咐了,你们看就看了,问就问了,但什么东西都别带走,不然可是祸患无穷。当然,如果你们打算送点儿什么进来,我们也是欢迎的。”
江沉舟迷惑地看一眼邵昊,随即跟着光脑袋走进铜门。
登时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借着光脑袋手中的油灯,她得以看清眼前触目惊心的一幕。
只见狭小的洞窟里装满了人,但这些人都是一副奄奄一息,将死未死的样子。有些人的身上长满了烂疮,浓水横流,而有些人的肢体残缺不全,蛆虫恒生。他们的四肢脖颈,都戴着沉甸甸的镣铐,见了灯光便如阴沟里的老鼠争先恐后地往角落里躲,自喉中发出尖利的,充满恐惧的叫声。
江沉舟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呕吐的冲动,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踩着一块不知是皮肤还是毛发的黑乎乎的物体,立刻挪开脚步,惊魂未定地看向光脑袋:“你管这些人……叫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