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长得像人的东西罢了。”光脑袋一脸灿烂的笑容,“除了外形……您觉得他们还有哪点像人?”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会有甜甜的酒窝。之前江沉舟只觉得他的笑容显得亲切,而如今看来,却觉得无比心慌。
眼前场面,根本无法不令她动起恻隐之心。于是她指着最近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子道:“他们都这样了,连呼吸都很成问题,根本跑不了。做什么还要用镣铐铐着他们?”
光脑袋仿佛听闻什么稚童之语,呵呵一笑道:“这镣铐不是为了制止他们逃走的,而是为了让他们受苦。”
“原来这万魔窟,就是专门折磨人的地方?”江沉舟在充满血腥腐败气的地方呆久了,一时气极,登时就感到一阵晕眩。她下意识地伸手向旁抓去,但是却什么都没抓到。倒是邵昊发现了她的异常,先一步自后抱住了她,没让她摔下去。
邵昊的胸膛比想象中的温暖,并且可靠。她的身体猝不及防地融化,一时没有力气摆脱他的钳制。她默不作声地在他胸膛里靠了一会儿,待彻底清醒,才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开。光脑袋觉察到她面上的羞赧,只是兀自笑了笑,没有过多评价。
“其实怨不得四爷,”像是知道江沉舟要问什么一般,光脑袋径自说了下去,“送到万魔窟的东西都有个共性。送他们进来的人厌恶他们,但又不希望他们死得太早,花了巨资要求四爷好生‘照看’着,我们无非是收人钱财,替人做事罢了。”
一个衣衫褴褛,不知是男是女的消瘦中年人伸出手来,费劲地想要抓住光脑袋的脚踝,不知是想祈求,还是控诉。然而不等他得逞,光脑袋便一脚踢了过去,只听一声惨叫夹杂着骨头崩裂的声响,接着便再没有人把手伸出来了。
“眼下赵四的路子倒是比我当年广了许多。”邵昊淡淡环视四周,面上毫无波澜,眼中带着些许讥诮。
“好说好说,以后邵先生有什么看不顺眼的东西,也可以送到我们这儿来。我们的服务,包您满意。”光脑袋流利地接上话来。
“不了吧。不过我猜你的四爷倒是很希望我亲自来万魔窟体会一把。”邵昊顿了顿,转转眼睛看向光脑袋,“所以这里有跟小王爷有关的……东西?”
“当然。”光脑袋迅速伸手,将一蜷缩在角落里不吱声的人提到二人面前。不想这光脑袋长得不起眼,但是手劲极大,提人如同提一只待宰的牲口般轻而易举。
“这是魁尔小王爷亲自送来让四爷照看的人。”他指着自己提来的人微笑着说话。
江沉舟定睛向光脑袋手里的那人看去。只见他皮包骨的身上不着寸缕,只有一条破烂的兜布耷拉在两腿之间,皮肤上布满大大小小惨不忍睹的烙印,头上不长半根头发。
“小王爷,我不知道什么小王爷!”那皮包骨张大嘴露出稀疏的牙齿,嘶号得惊天动地,“放了我!放了我!”
他四肢着地,圆睁着麻木无神的浑浊双眼,嘴里不断发出无意义的声音。纵然江沉舟再有恻隐之心,也不得不承认,光脑袋的形容确实贴切。眼前的人不像是人,可能更接近于“东西”这个表述。
“你的意思是小王爷花巨资,让你们来折磨这个人?”邵昊看一眼面色发白的江沉舟,轻轻抿起嘴唇,“原来如此,难怪小王爷能跟赵四那么熟。”
江沉舟掩住口鼻,艰难地凑近地上的皮包骨人。她自诩是个胆子较大的人,敢于直面权贵的威胁而不为所动,但是眼前这个近乎失了人形的人,却令她感到一阵恐惧。
“请问,你……你了解魁尔吗?”她开口怯生生地问道。
皮包骨不理会江沉舟,趴在地上就不动了,精干巴瘦的身子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着。
“我们可以带人去外面说话吗?”邵昊淡淡道,“这里似乎不适合谈话。”
光脑袋不说话,眼睛溜溜转着。邵昊会意,立刻从荷包里掏出二枚大洋,交给他。光脑袋再次露出灿烂的笑容,二话不说便将皮包骨提起来,扔出门去。
“你们聊,我先回避。”光脑袋锁上铜门的时候,万魔窟里再次炸开一片凄惨的哀号。他们可能已经不再期望被放出去,只是本能地对光线的流逝,黑暗的到来而感到恐惧。
但是很快他们的叫声便被尽数封在了门的另一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让你破费了。”待光脑袋走远后,江沉舟凝望着邵昊说道。
“都那么熟了,还说这些。”邵昊瞥她一眼。
她隐约觉得他眼中藏着一丝宠溺,但却不敢多想。她蹲下身,将光脑袋给她的钥匙举到皮包骨眼前:“摘了你身上的镣铐,你就得告诉我们你和小王爷之间的事情。”
皮包骨用瘦骨嶙峋的双手抱着脑袋,不看江沉舟,也不吐露一个字眼。邵昊见状,当即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我们没办法放你出去,但却有一千种办法,让你活得更惨。”
皮包骨闻言猛地哆嗦一阵,随即轻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配合。江沉舟有些幽怨地看邵昊一眼,但终是什么都没说。她知道要调查魁尔的事,有些手段,是逃避不去的。
她解开皮包骨身上的镣铐后,皮包骨徐徐吐出一口气来,看上去当真轻松不少。他依然趴在地上,清了清嗓子,这才冲江沉舟露出个胆怯又讨好的笑容:“其实我和小王爷……并没什么大的过节,你看他这不好好的……”
“说重点!”邵昊忽然出声,就连江沉舟也吓了一跳。“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梅庆安是谁!”他忽然板起了脸,一双灰眼睛闪烁着慑人的光。
皮包骨见了,立刻如捣蒜一般点起头来:“是,是……我从头说起。从头……对,清帝还未逊位时……朝廷里的俸禄就陆续的没了,魁尔的父亲,那个老王爷,十来年没有进账。但是他花钱一贯大手大脚,还有一大帮子闲人要养,家里的古董物什,很快就烧没了。然后他想出个破天荒的挣钱法子……”
“什么法子?”见皮包骨有些迟疑,江沉舟急忙问道。
“将他的小儿子……像宠物一样寄养在有钱人的家里,随便他们摆弄……”皮包骨清了清嗓子,继而一声哼笑,“他们那些尊贵的人总会有些偏见,觉得庶子不值钱。”
“你这是……什么意思?”江沉舟怔怔地说话,“是说那些有钱人像养戏子那样把魁尔养起来?”
“不……不是那样的。”皮包骨如拨浪鼓一般摇起头来,“有些忽然起家,受够了权贵侵扰的富商,打心底里很是讨厌那些作威作福惯了的满族人,就喜欢把那些落魄的王族带回家,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恨不能踩在脚下,让他们痛不欲生。”
“看来你不是那样的富商。”邵昊淡淡道。
“我开了个馆子,专门挑些眉清目秀的小倌锁在馆里,供有钱的大爷们消遣。我承诺老王爷一大笔钱,他就想也不想,把小王爷给送进来了。没过多久,小王爷就成了我店里最值钱的商品。他的卖点……就是他的身份……你们想,眉清目秀,高高在上的满清贵族……任谁不想蹂躏啊。不少人踏破了铁鞋,想方设法地给我送钱,就为找他啊。”回忆起那段日子,皮包骨的面上渐渐浮现出享受似的神情来,想来魁尔给他赚得的钱必然不少。
江沉舟只觉身上一阵阵的犯冷,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她忽然很想冲出去,紧紧抱住魁尔。可是偏偏,她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的烟瘾又是怎么回事?”她忽然想到什么,满目凄然地问道。
“最开始那段时间,小王爷总是不配合,我不得已找了梅庆安先生来,定期给他一针,就清静了。”
皮包骨的回答没有出乎江沉舟的意料,但却还是令她心中一沉。她默然打量皮包骨的身子,不止手臂,他的后背前胸,也都是清晰可见的针孔。
梅庆安和皮包骨是让魁尔染上烟瘾的罪魁祸首,到头来,他们将也难逃厄运。
“那么那些光顾小王爷的有钱人呢?”邵昊蹲在皮包骨面前,逼视着他。
“有些染了有钱人的恶习迅速败光了家产,也有些还在北平作作威作福……我不是很清楚。”
“所以小王爷来到上海后,就只找到了你?”
“有次小王爷弄醉了客人,悄悄溜走了,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他……后来我赚足了钱,也就把馆子关了,还真没想到会在上海碰上他。可能这就是命吧。”皮包骨完全沉浸在回忆里,没有理会邵昊的问话,“其实我至今没搞明白,小王爷到底是怎么在我眼皮底下偷偷藏了那许多钱的……竟然还用这些钱将我送进了万魔窟。”
“魁尔现在也才……才二十岁啊,”江沉舟听闻他的叙述,徐徐地红了眼睛,“他在你馆子里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啊!”
“他有钱,他就是厉害人,就不可怜。”皮包骨转动浑浊的眼珠望向她,忽然咧嘴笑了,“你知道现在有多少满清的遗老遗少,都穷得在街上喝屎喝尿?”
江沉舟知道没法跟他沟通,沟通也没意义,于是就只恶狠狠地骂了句:“禽兽。”
“我是真没想到啊。”皮包骨呢喃自语着,“我是真没想到他会跑啊,还用这种法子对付我。我以为他会跟他爹一样……不想难得一个有骨气的满人,却被我给碰上了……嘿,真是命啊。”
江沉舟正想反驳,却听“咚”的一声闷响。她错愕地睁大眼睛,只见皮包骨忽然一头撞在石壁上,就这么没了气息。
他一心求死,因而十分用力,墙壁上都溅满了血。离他最近的邵昊,脸上也未能幸免。邵昊微微失神,随即朗声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