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在万魔窟的时候,皮包骨就算是想死也找不着机会。卸了镣铐,这才终于找到机会,得以解脱。
江沉舟不是没有见过死人。连年战乱的东北,路边时不时就能见到一两具无人认领的死尸。然而如此突兀的死,却还是吓了她一大跳。她缓缓回神,看着邵昊仰天大笑,麻木昏涨的头脑越发混乱起来。
“沉舟,你真是令人惊喜。”只见邵昊弯起眼睛,用拇指一抹脸上的血,冲她露出无比亮眼的笑容,“要不是你,我看不到这精彩的一幕。”
他不自知地将脸上的血抹了一些到唇上去,令那诡谲的笑容更是多了几分惊世骇俗的美。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忘记了呼吸。
“惊喜过后,是不是该商讨要紧事了?你们把我的东西给搞坏了,总得赔偿吧。”就在这时,光脑袋陪伴着赵四走来。
江沉舟瞥一眼倒在墙边的皮包骨,强忍住心中的万分感慨道:“如果魁尔不在意,其实也没什么的吧?”
赵四双手拄着拐杖,挺起了腰板,一脸冷笑:“小丫头,我和小王爷的帐不是那么算的。原本这人起码能撑到年关,我收钱也能收过年关,可如此一来……哎,我是瞎了,要不然可以好好看看你这小丫头的皮相,没准能很快把钱赚回来。”
江沉舟闻言迅速后退一步,与此同时,邵昊迅速伸手拦在了她眼前。“你的损失,我来偿还。”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江沉舟怔怔地看着邵昊毫无破绽的侧面,许久都无法转移视线。纵然在心里,她对他这样的反应还是有所预测的,但却依然会因他毫不犹豫的决定而感动。
“你们来的时候我就迷惑呢,寻思着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赵四偏着脑袋,一副思考的样子,“邵先生的女人缘一向不错,但这么护着的,我还第一次见。真好啊,邵先生,你又找到了你想保护的人。但愿她的下场……不至于太凄惨。”
赵四哼着小曲悠悠地走了,江沉舟与邵昊也没有片刻迟疑,以最快速度离开了隐藏着各种黑暗的地窖。
江沉舟用力伸一个懒腰,贪恋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登时感到神清气爽。
“找魁尔是我的事,我不能让你为我背负巨额赔偿。”江沉舟回过神来,对邵昊露出苦笑,“你帮我帮得已经够多了,这件事,让我自己解决吧。”
“可不是那么说的。”邵昊微微垂眸,依然用温和的语调说话,“如果不是我去找他,可能他也不会想到讹你一笔赔偿。那人活不久了,他心里有数的。”
“真的吗……”江沉舟并不是太相信他的说辞。
其实她大可以一个人前来找赵四,邵昊之所以同行,或许是因为他当时已经预测到这样的结果。他知道她可能平白无故背负一笔负债,所以故意来减轻她的风险。以他的心思缜密,以及对赵四的了解,做出这样的预测,应该不是难事。
“赵四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他见她一直在思考,以为她是对赵四的话有所顾忌,于是笑了笑道,“他的事……是我的错,我不会再让它发生了。”他依然微笑,灰色的眼睛却微微泛红。
本来她是没那么在意赵四的话的,经他一提醒,她立刻就回味起来。邵昊这样的人,看着很温和,但是眼睛和心却是冷的。或许对他毫无作用的人,最终都会被遗弃吧,像赵四那样。
“除阿笙以外,你还有别的亲近的人吗?”她突然问道。
他微微一怔,一时无言。
她感到一阵惆怅。倒不担心自己的下场,而是担心他这样聪慧敏捷的人,到头来只能一个人孤独地活着。独自在晨雾弥漫的上海街头,抑或在木屑飞扬的小作坊里度完寥寥一生。
“是我问的多了。”江沉舟自重重思绪中回过神来,冲邵昊轻轻一笑,“今天的事,谢谢你,我先回家啦。”她犹豫了一会儿,心血来潮,还是在临走之前用力抱了他一下。
或许是表示鼓励,亦或许是表示感谢。
她的一颗心在胸膛里跳得飞快,不等他反应,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迅速回到程家,却见门口围着不少邻居和车辆,还有几个显眼的警察参与其中。她好不容易挤进家门,却见程家众人望着她的神情都有些怪异,程先生抽着烟斗,面色也是罕见的难看。她连忙问一旁欲言又止的董妈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刚接到亨利尔诊所的电话。魁少爷给诊所寄去了一封信。”董妈白着一张脸说话,“他说……要梅所长在三天内筹集起五十根金条作为梅小姐的赎金,送到指定的码头仓库……否则,撕票。”
“这是……绑架?”江沉舟闻言眼前一黑。
她就知道魁尔这次私奔的目的不单纯,一定是想先得了梅楠西的心再进行下一步计划。
听了皮包骨的话后,她更加肯定了内心的猜测。他是想复仇的,只是她没有料到,他会做得这么大胆,这么肆意。
“江小姐,那魁尔真是你表哥?”程先生板着一张脸问道。
“是我表舅的养子。”
“看来你们应该已经相处过一段时间了。那你告诉我,他好端端的,怎么会鬼迷心窍做出这种事?”程太太一脸焦急,“我看他平时里是个不错的男孩子啊。董妈有什么大件搬不动,他也会过来帮忙的啊。”
“由此可见,你没有一点儿看人的眼力见。”程先生冷冷说话,“江小姐,不是我为难你,你还是另寻别的地方住吧。”
江沉舟顿时心中一凉,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眼前摆着一堆事,可她却连个安稳的住处都要失去了。
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程先生的要求并不过分。谁家里碰上这种事,都会想要赶人的。
“爸,人家家都被炸没了,你要人家去哪里住?”程雨蝶柔声劝说,“沉舟也是有自己的苦衷的,你怎么能赶她走呢?”
“程叔叔您放心,我会尽快解决这件事的。”江沉舟咬一咬牙,坚定地说道,“魁尔是个好人,只是战事之后,我们手头拮据,他才想到走歪路的。我劝劝他,他一定不会再做这样的事。”
“既然这样,那我也退一步吧。只要这件事能好好解决,我就让你们继续住在这儿。不然,就卷了铺盖离开吧。”程先生用不容辩驳的语气说完,便径自走了。程太太冲程雨蝶比了个眼神,随即便疾步跟上程先生进屋去了。
程雨蝶走到江沉舟面前,酝酿一番才道:“我爸不是坏人,他刚从银行里取了些钱借给梅所长。我妈也把压箱底的金饰拿了出来,毕竟魁尔要的赎金不少,梅所长也没那么多钱……”
“我理解的。”江沉舟心中一暖,眼眶也有些泛红,“真的很谢谢你们。待梅小姐平安回来后,我会劝魁尔把钱都还回来的。”
“我们都希望事情平安解决。”程雨蝶握一握江沉舟的手,软软开口,“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也一直把魁尔看做哥哥……我希望他能平安。”
“好。”江沉舟亦用力捏住程雨蝶的手。
交赎金的日子如约而至。码头边的饭馆里,挤满了负责此次案件的常服警察,程先生以及梅所长,自然没有缺席。
“你们偷偷跟着江小姐,等那狗东西出来拿钱,就一枪崩了他!”梅所长庆安情绪很不稳定,措辞一直激烈无比。
“梅所长,我知道您心急,然而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可能这个时候出来一手拿钱,一手还您女儿。”警长苦口婆心地劝说着,“万一他这次被我们逮住,死都不说您女儿的下落,来个鱼死网破,那可就不妙了。”
“我看我女儿八成是回不来了,但我绝对不能让那个畜生得逞!都听我的,等他出来,先杀了他!”梅庆安目眦欲裂,咬着牙说话。
“您这是何苦呢?”警长继续劝说,“据我所知,魁先生和您女儿还是有点感情的嘛,总不至于二话不说就撕票。我觉得他拿了钱放人,还是很有可能的嘛。”
周围的小警察闻言,纷纷点头附和。
原本做好最坏打算的梅庆安许久不语,手搁在膝头上紧紧攥着裤子,显然内心也是挣扎无比,久久做不了决定。
“还是我一个人去劝劝魁尔吧,眼下保住梅小姐的命要紧。”江沉舟见众人安静下来,于是开口说话。
梅庆安猛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江沉舟:“我怎么知道你和他是不是一伙的?”
看着他目眦欲裂的样子,江沉舟很难不想起万魔窟的经历,以及她听到的那些不堪的过往。她迟疑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质问他的冲动。
“请相信我。我保证能将梅小姐带回来。”她平静地望着他。
警长闻言徐徐吐出一口气,江沉舟愿意参与,对他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以前也遇到过几起绑架案,就是因为当事人报了警,所以绑匪才撕票的。他们这些警察,碰到这种案子总是吃力不讨好。
抛开这些不说,因绑匪情绪过于激动而殉职的警察也不是个例,警长自然不愿冒这个险。
在江沉舟和警长的劝说下,梅庆安终于妥协。于是江沉舟一个人提着装满金条的箱子费劲地走进约定的仓库。两位常服警察活动在附近,以应付意外。
她放下箱子,缓缓蹲下身来。纵然是要面对曾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可她依然感到无比的紧张,谁也说不准这起绑架事件到底会以何种方式结束。
她的呼吸充满了紧张的味道,即便戴着手套,手指也冷得仿佛没有知觉。
上海的冬天一直是这么冷的吗?她垂眸回忆上个冬天,才想到那个时候,表舅还没走,过年的时候,他们三个人一起吃了一顿饺子。
回忆中的那个家,还存在着吗?
她忍不住鼻头一酸,不经意间抬头,却见一个人缓缓走了进来,遮挡住照进来的全部阳光。
是魁尔。他一袭黑衣配一双手套,不露身上一寸皮肤。脖间围着一条碳色围巾,更显面色苍白。他似乎更瘦了,但一双漆黑的眼眸却散发着矍铄的光。
“你来了。”他如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停住在她面前,看起来一点儿不意外,仿佛是预料到她要来一般。
她凝望着他,缓缓站起身来,嗓音有轻微颤抖:“我以为我可以跟你一起过上平凡的日子。那种……虽然没有多富裕,但却风平浪静,无病无灾的平凡日子。”
“或许是我不配。”魁尔轻声说话,继而向她伸出手去,“给我吧,你一个人拿着,也怪沉的。”这个语气,仿佛是在为董妈搬东西一般,熟悉的令人心痛。
她无奈一笑,将装金条的箱子递给他,与此同时,停泊在外面的船只,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响。
“好了,我要走了,梅小姐还在船上等着我呢。”他头也不回地转身,迈着大步向门口走去。
“你当真会放了梅小姐吗?”江沉舟不由地冲他的背影大声喊话,“还是会把她杀了扔进黄浦江里,完成你的复仇?”
魁尔闻言,生生顿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