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邵昊吧。”魁尔面色平静，微微颔首，“自从有了他后，你就总能知道你想要的。这样很好，希望往后他能一直这般照顾你。”说着他捏起了拳头，仿佛心中有诸多不甘。
“魁尔，住手吧，”江沉舟迈近几步，真心实意地劝说，“你为了报仇，骗了梅小姐的感情谋划一场绑架，这些我都不怪你。然而仇恨再强烈，也没必要拿自己做陪葬。你确定你在做成这些事后，就能顺心如意地过上你想要的生活？”
“大不了就离开上海。”
“离开上海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以为我这几年过得就很开心吗！”魁尔忽然转过头来，用一双通红的眼睛凶狠地盯着江沉舟，“为了让你表舅安心，我必须做出一副享受世间恬静的样子，你知道那有多艰难吗！”
江沉舟被他的气势慑住，许久都未说话。她没有想到，以前的魁尔，也是这般不快乐。
魁尔静默一会儿，忽然噙着泪珠，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其实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本不该有什么牵挂。可是偏偏出现个你。沉舟，我们一起跑吧。”
话题突如其来的转变，令江沉舟不由愣住。不等她回神，魁尔冰冷的手便握住了她的手腕：“待我处理了梅楠西，我们就一起去安全的地方，不让任何人找到。”
“你都在胡说些什么呢！”江沉舟陡然回神，一把甩开魁尔的手，愤愤跺脚。
“也是。你舍不得走，毕竟邵昊在这里。”魁尔抿唇，不甘地望向别处。
“不仅仅是他！”江沉舟近乎脱口而出。她咬了咬唇，还是道：“交给我，我帮你报仇。”
“这种赌上性命的事情，不可能让你来做。”魁尔斩钉截铁地说话。
江沉舟简直被气笑了：“什么性命不性命的，你当是演电影吗？其他的你别管，你就告诉我，梅庆安认得你么？”
魁尔认真思索一番道：“我住亨利尔诊所的时候曾经碰上他，但他没认出我。我现在用的名字和过去不一样，而且过去打针的时候……他也总是让助手代劳，自己并不出面。”
“保险起见，还是不让你们碰上比较好。”江沉舟顿了顿，凑到魁尔耳畔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他。
魁尔诧异地睁大眼睛：“这样真的可行？”
“试试吧。”江沉舟露出复杂的笑容，“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但愿能成功。”
“好吧。”魁尔无奈点头，目光中依然又些许困惑，“不过你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是怎么来的？茶馆中道听途说来的？”
“你就当是吧。”
魁尔不再多言，提了箱子大步向前走去，走到门口时，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掉头飞奔向她。
江沉舟不知他要做什么，一时间呆住，直至他如黑色的大猫一样直扑进她怀里，紧紧抱住她。
“那你……多保重。”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将哭未哭的样子。
他不再有任何迟疑，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手枪大步地迈出，警觉地看一眼周围后，便迅速跳上了船。
江沉舟目送着船离开港口，随即与便服警察们一同离开。梅庆安听闻魁尔带着金条走了，却没透露女儿的信息，觉得女儿一定是死了，又闹了好一阵子。多亏了警察们的轮番安抚，这天才算有惊无险地过去。
第二天，梅庆生收到一封跑腿送来的信。信是梅楠西寄的，她说自己一切都好，正在与魁尔一起游山玩水，希望父亲不要挂念，等玩够了她自然会回家向父亲认错。信上的言语欢快，仿佛并未受人强迫，也似乎并不知道绑架一事。
梅庆生见信上墨迹很新，字迹也确实出自女儿之手，便有些将信将疑。直至五天后，又收到一封来自宁波的信，才真正地喜上眉梢。梅楠西在信上说了具体的回家时间，还附带上了自己在宁波拍的相片。不仅如此，她还为魁尔道歉，说已经发现魁尔为了讨她欢心，所以取了一笔不义之财。不日回家，她定与魁尔一同请罪，归还这比钱。
眼下，大家都在等待着梅家大小姐玩够了回家。
江沉舟表演完，坐在茶馆里悠悠喝茶。那些信件自然都是她出给魁尔的计谋中的一环。接下来，就需要实施第二步了。只不过这个第二步，却不那么容易。
江沉舟轻轻扫一眼游荡在茶馆门口的几个男子，他们的眼神时不时在她身上停留些许，手指则一直紧紧捏着袖口。想都不用想，定是有武器暗藏在袖管里。
“是梅先生请来的人么？”邵昊落座于江沉舟对面，拍一拍袖子，有些无奈地笑着，“看起来，如果你胆敢上台讲任何与梅庆安有关的事，那些人就能当场把你撕碎了。”
邵昊也知道，近来梅庆安一直安插着人手在江沉舟附近。他们恐怕是打听过江沉舟在茶馆里做什么，也曾恐吓过玉嫂，不得提起绑架案一事。
然而在江沉舟的计划里，这绑架案是无论如何都得说一嘴的。
“你会保护我吗？”江沉舟抬眼凝望着邵昊。这种感觉十分奇妙，明明他们并未相识许久，但是她总会莫名将他认定为同生共死的伙伴。而她偏执地觉得，邵昊也有与她一样的感觉。
“保护不了。”邵昊垂眸喝茶，微微抿起了嘴，“我大概也会一起被撕碎。”
“你怕梅先生的人？”江沉舟挑眉，倒是有些意外。
“偶尔觉得这么斗来斗去也挺没意思。那万魔窟里的皮包骨，曾经一定也叱咤风云过，最后还不是那个下场。”邵昊扶着衣袖往江沉舟的杯里倒茶，“要是这是杯毒酒就好了。我们一起喝了，黄泉路上做个伴，也不寂寞。”说完，他凝望着她的眼睛，柔柔笑开。
“你怎么能和那个皮包骨比？我还没活够呢。”江沉舟瞪着邵昊，心里却不可抑制地为他那句“黄泉路上做个伴”而感到欣喜。
她瞧一眼墙壁上的挂钟，又连忙拾起包里的镜子涂上口红：“差不多该走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明星？”
大概是经历得多了，如今的她，比起初到茶馆时已经沉稳了不少。纵然危机与监视无所不在，可她却仿佛什么都未察觉一般。
他莫名就喜欢上了她淡定自若地抹口红的样子，一板一眼，格外认真，有那么点儿故作成熟，又有那么点儿举重若轻。他竟十分期待看到她真正成熟的样子，名贵的蓓蕾，不知会绽放出怎样瑰丽的色彩。
“好啊。”纵然不知她到底要干什么，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她仿佛是命运带给他的礼物，而他并不急着将礼物拆开。
江沉舟补好口红，看着邵昊忽然有些迟疑。因为知道要去参加活动，所以她提前穿了玫红色的礼裙，头上戴了问程雨蝶借的黑色软纱帽。然而邵昊还是一身粗布长衫，不怎么合适，也跟她不配套。
“你的身形似乎和魁尔差不多？”江沉舟上上下下审视着邵昊。
“做什么？”邵昊的眼里闪过一丝戒备。
“我寻思着魁尔似乎是有套礼服的，正好借过来给你穿穿？”她怕他不乐意，于是有些局促地笑笑。
“为什么要那么麻烦。”邵昊这才明白她的心思，笑了笑道，“我回家换就好了。”
“那也挺好。我跟你去？”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期盼。
他抿唇不语，望着她颇有深意地笑着。
“怎么了？”江沉舟有些迷惑。
“你总在一些特别的地方，显得尤其主动。”
她这才反应过来，面上立刻一红：“我又不是特别想去你家……再说，阿笙应该也在，有他陪着，也没什么要小心的。”
“哦。”邵昊轻轻应了声，煞有介事地垂眸沉思，“或许我该找个理由弄死他才好。”
“你别瞎说话！”
邵昊的家位于法租界的泰康路上。因是租界，治安就比别的地方要好一些。这儿的房子大多整齐有序，窗明几净。然而单从外面看，会觉得邵昊的家长得如他本人一般低调，墙壁老旧，没有装饰，只在窗台上摆了一盆娇艳欲滴的山茶花。
江沉舟迈进邵昊家的大门。令她诧异的是，整座独门独户的房子内里却是空旷无比，没有各种各样的木雕，甚至连家具都少得可怜，冷风自门外灌入，不觉有些凄冷。
邵昊没有片刻停留，直接上楼换衣服去了。江沉舟坐在偌大的客厅里，与阿笙一起。
“那么大的房子，就住着你们俩个，是不是清冷了点儿。”她看着阿笙拿一把折叠小刀小心翼翼地削着苹果，微微蜷起了肩膀。
“少爷不喜欢热闹，恨不得连我都赶走。”阿笙将苹果切成整整齐齐地八片，而后放置在朴素的瓷盘里，递给江沉舟，“他能将你请进屋里，一定是特别喜欢你了。”
江沉舟的心跳一阵混乱，然而她依然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拈一片苹果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道：“以邵昊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一定不常邀人来家里玩吧？”
“江小姐想问什么，直问便好。”阿笙轻轻笑了笑。
“嘿嘿，”江沉舟也跟着笑笑，“邵先生有关系亲近的女伴吗？”
“之前有位军长家的小姐，幼年时就是少爷的玩伴，一直对少爷怀有情思。听闻少爷来了上海，便瞒着家里人追过来。少爷担心她安危，无奈将她安置在房子里。后来她家里人知道了，便立刻派管家上门要人。那管家也是部队里出来的，下手也狠，当时就把哭闹着不走的小姐扇倒在地。那小姐拼命挣扎，于是客厅到门口，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血迹。”阿笙也不知是不是成心要吓江沉舟，竟然十分认真地指了指玄关处，“大概就在那儿吧，没准还留着些血渍呢。”
江沉舟听得毛骨悚然，觉得自己真不该好奇邵昊的往事。
“后来那小姐呢？”她问。
“在老家嫁人了，因为难产，不幸故去。”
“阿笙，跟人讲什么呢。”
江沉舟还来不及感慨，便见换了衣服的邵昊自楼梯上走下来。他身穿白色西服，头发尽数梳于脑后，将一张白皙而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孔尽情露出。一双灰色的眼睛，更是熠熠生辉。他低头漫不经心地整理好一尘不染的手套，自带一股清冷的气息，模样姿态，一点儿不输于市面上的男演员。
她看着他缓缓向她走来，莫名就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一不留神，便吹散了眼前的美梦。
“我在讲你的光辉事迹。”阿笙一板一眼地回答。
“我听到了一些。”邵昊点点头，十分平静地瞥向玄关，“那时候，我可是花了很多时间清理血渍。”
“你自己清理？”江沉舟不由一阵心寒，本能地想要离邵昊远点。但转念一想，他就是这样的人，危险而美丽，令人想要逃走，却又舍不得走。
“我喜欢自己整理家里，确保家中的每件物什，都在我的掌控之中。”邵昊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江沉舟，似笑非笑，“所以江小姐，你是这屋子里，我最无法预料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