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江沉舟发出凄厉的喊声,扑倒在江父身上。
然而无论她怎样摇晃,江父都没有丝毫反应。
纵然她不愿相信,但是残酷的现实摆在她面前,她已经彻底地失去了父亲。
浑身血液变得冰冷,她瘫软在地,脑海一片空白。
“沉舟,沉舟!”
恍惚间,一个声音在呼唤她。
她循着声音缓缓转过头去,瞳孔些微收缩。恍惚之间,邵昊的脸印入眼帘。
华玉商会,与华玉商会有关的人都是都是危险的……
“你别碰我!”她迅速打掉邵昊伸过来的手,拼命向旁退去,直至缩在墙角。定了一会儿,才失声痛哭起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想要施以援手,但是惊恐的江沉舟不让任何人接近。邵昊只得叫来魁尔以及程家人,将江沉舟接回去。
回到程宅,江沉舟就只把自己关在房间中,谁敲门也不应。她不敢回想过去,因为过去的点点滴滴,都很难绕开顶梁柱一般的江父的存在。然而那些回忆,却还是如泉水一般,不受控制地涌入她的脑海。
哥哥江熙和被杀后,家里就鲜少提及哥哥。在她印象中,江父最后一次郑重地谈及哥哥时,还是在哥哥的葬礼上。那时她还很小,穿着厚实的棉袄,战战兢兢地牵着父亲的手,看着哥哥和她一样瘦小的身躯,在一片灼热的火海中,化为灰烬。
那是她第一次目睹人死后的场景,只觉得那明亮的火焰很美。茫茫雪地上,飘荡着黑色的碎屑,哥哥就像是化作黑色的蝴蝶飞走了。她忘记自己有没有哭,只觉眼角被冻得生疼,许久都不敢眨一下眼睛。
“曦月呀,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孩儿啦。得改个大气点儿的名气才镇得住咱们家。”江父蹲下身来,望着小小的江沉舟,通红的眼里盛着她所无法理解的笑容,“答应爸爸,无论发生什么大事,都要往前走……往前走,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
她将头埋入膝盖,在房间里发出悲痛的咽呜声。
枪杀江父的人很快被抓住了,他说自己是个趁机混入宴会想要大捞一笔的劫匪,不想却被江父戳穿伪装。他情急之下,才动手杀人。
案子就这样迅速结下。
程太太推门走进江沉舟的房间。江沉舟没有看她,依然将脸埋在膝盖间。
程太太无声叹息,将手轻轻放置在江沉舟的头顶上:“沉舟,你觉得,你爸是留在上海呢,还是回家呢。”
江沉舟沉默良久,用沙哑的声音道:“就在上海吧,不让他太累了。”
三天之后,葬礼举办。江父在上海的亲朋好友没有几个,葬礼上来的也都是程家一些亲戚。
一贯嘴上不留情面的魁尔,遇到这种场合,也是安静得出奇。他只悄无声息地陪伴着江沉舟,她去哪儿,他便去哪儿,仿佛更加六神无主的人是他。
“你不要难过,以后就把我们家当自己家,无论发生什么,我们家都是你的归宿。”程太太拥住江沉舟柔声说话。之后程雨蝶也来和江沉舟做一个拥抱。然而江沉舟只是默默地受着,并没有太多表示。
宴席过后,便是下葬。清冷的山坡上,工匠们竖起墓碑。江沉舟环视周遭,这附近还有许多墓碑静悄悄地立着,不知承载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以及无处可诉的冤屈。
一阵火光晃过她的眼睛。她回过神来,便见董妈正蹲在墓前烧着一叠纸钱。
“听说下面的世界,比我们的世界还要冷上几分。”董妈见江沉舟看她,于是顿了顿道,“多烧一些,让你爸在下面有钱买貂皮袄子,不让人欺负。”
董妈将一叠纸钱递给江沉舟,眼神中暗含鼓励。江沉舟定了定神,接过纸钱。
印象中的父亲,总是一脸热情洋溢的笑容,仿佛从未有人能伤害他,从未有事能击垮他。他这一辈子,从没有被谁欺负过。
她深深吸气,取了蜡烛点燃纸钱。
爸,以后我会在上海陪着你,你不会冷的。
请过几天假后,江沉舟同往常一样上课,过着家与学校两点一线的日子。
她再没去过茶馆,亦或美灵登电台。表演以及声色旖旎的名流圈,就这么淡出了她的生活。她仿佛从很高的地方降落,回归到她本该拥有的平凡无奇的日子中。
一日放学,她刚出校门,便被美灵登电台的裘宽高拦住。
“小江先生,你父亲的事我很悲伤,但我觉得越是特殊的时候,就越该振作起来。”裘宽高言辞诚恳地劝说着,“请不要放弃你的广播事业,你父亲在天上看着你,也会为你骄傲的。”
江沉舟深深吸气,看一眼站立在一旁的程雨蝶,才淡淡道:“裘主任,你不明白。我父亲的死,或许跟我的工作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我……暂时不想考虑学习以外的事。”
她很难相信父亲被杀只是区区一个劫匪制造的意外事件。她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觉得父亲的死和愿景电影公司,以及林大河都脱不了干系。然而凭她现在的力量,很难去着手证实自己的直觉。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被粘在蜘蛛网上的蝴蝶,越是挣扎,便离死亡越近。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撕下这张网。离开那个声色旖旎的世界,再也不去想与复仇有关的事,是她眼下唯一能做的。要不然,她大约只能成为可怜的陪葬品。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裘宽高忽然将一张纸塞进江沉舟的手里,“那这个你拿着。”
江沉舟微微一怔,向那张纸看去。这是一张“中央广播电台招考计划”。
“为规范播音员从业现状,中央决定进行全国统一的播音员招考,今年可是头一次。我已经替你跟麻台柱报名了,一旦考出,你就是国家认可的第一代播音员,前途不可估量。你……自己考虑考虑吧。”裘宽高说完便走了。
江沉舟想也不想就将招考计划折成纸团,向着身边的垃圾桶走去。正抬手要扔,程雨蝶却阻止了她。
“为什么不好好想想。”程雨蝶抓着江沉舟的手道,“我早知道,你和我,还有林采不是一路,你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你一直目标明确,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江沉舟想要挣开程雨蝶的手,但却怎么都挣脱不开。
“能遇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不容易,真能把事情做成也不容易,这其中一定会遇到各种困难!”程雨蝶大声道,“你明明已经成功一半了,就真甘愿放弃?”
江沉舟怔怔地看着程雨蝶。她执拗起来,倒确实容易让人联想到顽强生长的喇叭花。冯南的比喻倒是准确。
“你什么时候那么会讲大道理了?”江沉舟不觉有些奇怪。
“冯南总喜欢跟我讲道理。你看,我现在是不是比以前成熟些了。”程雨蝶笑笑道。
江沉舟定了定神,便也跟着露出笑容来。
吃过饭后,江沉舟便回屋看起课本来。高三课业繁忙,若是想考上大学,不抓紧努力可是不行的。她隐约听闻楼下传来开门声,从课本中抬起头来,竖起耳朵听了听,便又低头继续看着书。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敲门声。
“进来。”她轻声道。
于是魁尔便迈进门来,一声不响地坐在江沉舟身后。他一直在意着她的心情,也不敢贸然说什么惹她不开心的话。
“你要是真闲着,就去街上找个随便什么样的活来做。”江沉舟见他久久不言,于是淡然出声。
魁尔戒了烟后,便不常往外跑了,总是待在家中。江沉舟寻思着他与赵四以及旧日的生意应该也没什么瓜葛了,便有点儿操心他未来的生计。
“你当我是那姓邵的,随便找个活,也能安安稳稳地做上好久。”魁尔如猫儿一样悠悠生一个懒腰,“真要没饭吃了,我就去街上卖卖皮相算了。”
江沉舟闻言,立刻把笔放下转过头来瞪他:“别总开这种玩笑。”
“想逗你开心可真难。”魁尔无奈摇头,“刚才那个姓邵的又来了。我真替他累呢。他每天都来找你……你真不打算看看?”
江沉舟一阵沉默。
父亲死后,她便不再与任何和华玉商会有关联的人接触。纵然知道这么做对邵昊有些不公平,但此时她真的没有兴致。
兴致缺缺是出于内心的绝望。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也看不到他们俩的。她只希望他能默默地转身离去,不要再对她存有留念。
这件事,对他那样的人来说,本该是很简单的才对。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出现呢,为什么偏偏不肯放弃呢。
江沉舟用手按住脑袋,强迫自己不再思考与邵昊有关的事。
“我不打算再见他了。”她徐徐抬起头来,看向魁尔,“这不是如你所愿吗?”
魁尔怔了怔,随即垂下眼眸,有些失神。“是啊,我是挺开心的。”嘴上这么说着,可他的表情看起来却与开心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愿你也会为今天的决定而开心。”他站起身来,深深看她一眼,“毕竟……你若不开心,我也开心不了很久。”说着,便举步出了门去。
她迷惘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继续看课本。只见滚在桌上的钢笔,在雪白的纸张上落下一摊深深的墨迹。
她急忙拿了一旁的抹布去擦拭墨迹,但却于事无补。
浓烈的怎么都化不开墨迹,就仿佛他在她心中留下的痕迹。擦拭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