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几月,江沉舟一直在安心学习。她也想考一个好一点的大学,将来见到母亲,也好有个交代。
一天她正与程雨蝶走在上学的路上,却见林采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林采伏在程雨蝶的耳畔说了什么,江沉舟在心里默默背诵着课文,一时没有注意,转头就见程雨蝶面色惨白地瘫软在地上。
江沉舟立刻扶住程雨蝶,转头问林采到底出了什么事。
“日本人打进平津,前线伤亡惨重。”林采有些犹豫地说话,“华北的医院和医生都不够用了,不少伤员被转来上海……我妈妈所在的人和医院都住满了。”
江沉舟看看林采以及程雨蝶的面色,不用问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冯南。
她和程雨蝶立刻赶到人和医院,只见大堂里的医务人员们步伐匆匆,面上一片焦急。
“雨蝶,我很抱歉,冯南不想见你。”林采的妈妈黄医生听闻女儿和同学来了,忙里偷闲赶来接待。林采和程雨蝶毕竟是从小玩到大的,因此她对程雨蝶说话,语气也十分亲切。
“为什么不见我?”程雨蝶颤声说着,“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不会嫌弃他的!”
“我也不瞒着你了。”黄医生顿了顿,直视着程雨蝶的双眸道,“他全身大面积烧伤,双腿也已经不能用了,能救回来,已经是个奇迹。”
程雨蝶闻言,面色又惨白了几分,然而她强撑着没有再次软倒下去。
“他已经不再是你所认识的冯南了。不再是你印象中那个意气风发,眉清目秀的飞行员了。你真的做好了见他的准备么?如果你没做好,只会带给他更大的伤害。”黄医生轻声叹息,“他才度过危险期,情绪很不稳定,就在今日清晨的时候,有护士发现他偷偷拔掉了输液的管子,他……他大概都很难过去自己这一关。”
两行眼泪滑至面颊。程雨蝶死死咬住嘴唇,未发一语。
“雨蝶,我们走吧,下次再来!”林采赶忙拉住程雨蝶的手,然而程雨蝶却一动不动,固执地不想走。
是啊,好不容易来这一趟,谁都不会甘心轻易离去的。
“就要毕业了,你们好好学习,下次再来吧。”黄医生说完就要走,不想江沉舟却拦在了她面前。
“让我去见见冯南吧。”江沉舟急忙道,“让我安慰安慰他,顺便也好给雨蝶报个平安。雨蝶音信全无地回去,一定没法安心学习的。”
她说完转头看一眼程雨蝶,但见程雨蝶目光迷离,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大概也不能安慰到冯南什么。
“那就见一面吧,他现在需要休息,不要在病房里久留。”黄医生沉思片刻,终于还是妥协。
江沉舟跟着护士疾步穿行在过道上,走向病房。不时有痛彻心扉的吼叫声自手术室传出,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以及紧张的气氛笼罩着她,挤压着她的心脏。只要稍稍留神就会发现,苦难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夹裹着这个时代。
她回过神来,扪心自问觉得自己能妥善处理好这件事。做节目的经验令她明白如何揣摩他人的情绪。但愿她能顺利走进一位英雄千疮百孔的内心。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脸鼓励的笑容走进病房,但很快那笑容便僵硬在脸上。
躺在床铺上的冯南远比她印象中的消瘦许多,就连那标志性的包子脸也瘦没了。他的手腕脖子都缠绕着绷带,大半张左脸被重重叠叠的纱布包扎着,只留小半张右脸出来。剃光了头发的脑袋上可见清晰的缝合伤口,大量的淤血痕迹,触目惊心。
“是不是很吓人?”冯南转过头来,睁着浮肿的右眼盯着江沉舟。
“还好。”江沉舟艰难地吞咽一口唾沫。她很想表现得自然一点儿,然而就这么被他盯着,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后背一阵发寒。
“不用那么含蓄,我自己都没敢照镜子。”冯南定定地望着天花板,“我对出事时的记忆很模糊,印象中,也就是飞机被炮弹击毁,我依凭本能爬出一片火海,紧接着一块钢板砸在我的腿上,我就不省人事了。老实说,一醒来发现腿没了,还觉得挺神奇的呢。”
她的视线顺势就落在了本该是腿的位置上。棉被之下空荡荡的,她的心不由地被紧紧揪起。“你不必强迫自己回想那些细节。”她努力扼制住声音里的颤抖。幸好程雨蝶没来,不然不知会做出什么反应。
“我觉得你会比较喜欢听到这样的故事。”冯南停顿片刻,才犹豫着再次开口,“雨蝶怎么样了?”
听闻他提及程雨蝶,江沉舟才彻底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于是立刻坐到椅子上道:“你好好养伤,就能见到她了。”
“我只是随口一问,见不到最好。”冯南淡淡道,“我没想到,自己真的能活下来。活下来……也是累赘。”
“程雨蝶以前是个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每天过得浑浑噩噩的,总爱去舞厅里跟舞女抢舞伴。”江沉舟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话,“我本来是对这种行为很不屑的,但后来想想,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生在这乱世中,每个人都是那么的无力,不知自己何去何从……但没有办法,总归是要活着的。你的出现让她忽然有了奔头,她满心期待着你的回归,连学习都认真了不少。你说她是你的喇叭花,而你……又何尝不是她的支柱呢。”
冯南听闻这话,胸膛剧烈起伏起来。他转过头去,因此江沉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可能想哭,又在努力扼制住哭的冲动。
“她现在阅历尚浅,随便遇到个什么人就跟认准了一辈子似的。她以后……肯定就不那么想了。”他沙哑的声音在说。
“是啊,阅历尚浅的她在马玉山路出事后把你送的宝贵车票让给了我亲戚。因为你留在这里,所以她也留在这里。回想起来,我还觉得挺不好意思。竟是白蹭她一张票,完了还住在她家里。”江沉舟兀自露出苦笑,定了定神又道,“我想阅历深的人,大概是不可能跟你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冯南沉默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是胸腔依然在剧烈起伏着。
“现在放弃,你甘心吗?”江沉舟又道。
“小江先生。”
冯南忽然转头,倒是把江沉舟吓了一跳。
江沉舟微微愣神,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以前忙里偷闲的时候,我也常和战友一起听收音机。你说的那些明星趣事,很有意思……”冯南注意着江沉舟面上的神情,不由微微一笑,“你不要不好意思。是你鼓励了我们。”
“但是,你怎么知道是我?”江沉舟依然没有彻底回过神来,“明明连程雨蝶都不知道。”
“我常从广播里收听上司的命令和安排,所以真实的人声和广播中的人声到底有多少区别,我大约能辨别出来。再说了,无论声音如何变,人说话的口气以及风格,还是很难变的,稍加留意,就能听出。”
“这样啊。”江沉舟若有所思地点头。
“最近没再听到你的声音了。这是为什么呢?”冯南接着问道,“劝别人不要放弃,结果你自己却放弃了吗?”
江沉舟一时间哑口无言。
“不,这其中……这其中发生了很多变故。”江沉舟握紧了自己的手指,竭力辩驳着。
“再大的变故,会有我身上的大么?”
江沉舟无言以对。
“多的事情我不懂,但我觉得你不该放弃的。”冯南顿了顿,随即掷地有声地道,“你的听众需要你。”
江沉舟倏地抬头,对上冯南的视线,觉得他的瞳孔深处,藏着钢筋铁骨般的坚定。
他们不再多言,只彼此凝望着,以这样的方式,为对方加油鼓劲。
一股无穷的力量,忽然就灌入江沉舟的身体。她忽然就觉得自己不该就此驻足,不能就此一蹶不振,把曾经的追求和坚持全都抛于脑后。
世道苍凉,变强是唯一的求生之法。
又过一周,她与美灵登电台台柱麻捷飞一同坐上前往北平的火车,去参加播音员统一考试。毕竟是电台支持的考试,路费自然无须操心。
北平依然如她记忆中一般广大。因为《塘沽协定》的签订,不少爱国人士聚集在车站附近愤怒游行,将路堵得水泄不通。她与麻捷飞费了好一阵功夫,才赶到位于西长安街的电信局。
她将准考证递给考官,一时间感到无比紧张。这是她第一次参加如此盛大的考试,周围的考生都是陌生人。有些人一把年纪,西装革履,看起来俨然是广播界的精英,资历不知比她老上多少倍,自带一股不可进犯的气势。
“不要紧张。这里的大部分人混得都不如你我好。”麻捷飞凑到江沉舟耳畔道。
“你确定?”江沉舟一脸怀疑。
“那是,我们可是上海的播音员。”麻捷飞一手插在口袋里,露出得意的笑容,“我们就好比是海鲜摊上最贵的海鱼,跟他们那群不入流的河产小鱼小虾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不是一个价位。”
麻捷飞刻意用趾高气昂的语调说话,江沉舟忍不住被他逗笑了。
听闻动静,正在检查准考证的考官抬头露出困惑的神情。
“您好,我是代表美林登电台前来参加考试的江沉舟。”江沉舟连忙收住面上的神情,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年纪还很小嘛,以后想当播音员?”考官顺势询问。
“是的。”江沉舟用力点头,“我希望我的声音,能鼓励到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