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结束,江沉舟和麻捷飞一同折返,在上海火车站道了别,便各自往各自的路上行去了。
已是深夜,火车站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上次战事后,位于闸北区的火车站被炸得粉碎,此时已经全面翻修完毕。都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然而看着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火车站,江沉舟的内心还是不免生出几分萧瑟之感。
也不知这一辈子,到底要与多少旧物分别。
江沉舟睡了一路,此时只觉四肢酸胀,便沿路散起步来。本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想回过神来时,却已经来到新香茶社门口。她听闻茶馆里响起熟悉的声音,心头不由一跳,生怕别人看见,连忙躲到墙角。
“你别天天这么懒着,都把工期给延误了!委托你做东西的小姐太太,可又要跟我们掌柜抱怨了!”
面前正巧有一道墙缝,江沉舟透过缝隙去看,就见茶房宋小衣正插着腰,对趴在桌上的邵昊很不客气地说话。江沉舟不由凑近了些,只见邵昊的桌上摆着三样小菜,三只喝剩的酒瓶,神情也是朦朦胧胧的,应该是有些喝醉了。她注意到他的袖口沾了些许剩菜留下的污渍,换作从前,这种事是断然不会发生的,毕竟他极爱干净,做什么都十分细致。
看样子,他最近过得并不那么好。她莫名觉得胸口沉甸甸的,有些呼吸不顺。
“抱怨就抱怨吧。她们应当明白,这天底下,总归是有不顺心的事发生的。”邵昊抬起
头来,冲宋小衣露出一个醉意沉沉的笑容。
“这么喜欢教育人,怎么不去教书,听说你以前在大学时成绩还挺好的。”此时客人稀少,宋小衣也不介意跟邵昊多攀谈会儿,“你这样就是因为江小姐不理你?真是奇怪啊,以前可没觉得你是个长情之人。我见过太多人,在这上海滩中越混越坏,心越来越黑,可你倒是反过来了。”
“什么正的反的,都没意思。”邵昊撅起嘴巴,竟然露出罕见的孩子气的神情。他一脸不满,依然将脸埋在臂弯中,用撒娇一般的语气道:“我只知道,我待得越久,就越清楚这上海滩根本没有值得我惦记的东西。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不要走,陪我喝。”他见宋小衣要走,立刻伸手拽住她的衣袖,冲她会心一笑,“我知道你也有心里事,也有得不到的心上人。”
“瞎说什么呢!”宋小衣高声叫道,随即似是想起往事,不由垂眸一叹,“我只是在想,人与人的命数,可真是不一样呢。明明一样出身,却活得天差地别。”
江沉舟不由一阵失神。她有一阵子没有关注明星了,但却不时听闻周围同学谈起白洛生。他演了一部戏剧改编的电影,风头正劲,影迷无数。
单纯的女同学们被他光鲜的外貌吸引,然而提及白洛生,江沉舟只会想起那个夜晚,一个为情所苦的异乡女子如飞蛾一般义无反顾地扑入火中。
到头来,人们眼中只有明星璀璨的光亮,而不会记得默默无闻的大多数。
“来,喝了这碗汤醒醒酒吧。”宋小衣挣脱了邵昊的手,从后厨里端来一碗汤放在邵昊面前。她见邵昊一脸迷惑,便得以地笑笑道:“这是我和大厨一起研究出的新菜品,鲃肺汤。这道菜可不好做,剖鱼的时候必须仔细,如果不小弄伤了鱼肺旁的胆,可就苦不堪言了。”
“你对做菜也有研究?”邵昊没吃东西的兴致,只拿一只白瓷勺子在碗里随便搅动着。
“只要肯潜心研究,还有什么做不了。这天地下具备十八班武艺的,可不止你一个。”宋小衣插着腰说话,言语间带着几分得意。
“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厉害,”邵昊又小声嘟囔起来,“我从来就没有得过我想要的东西。”
江沉舟闻言,心跳不由一滞。望着邵昊失落的表情,她竟然觉得有些心疼。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转身离去时,却忽然听闻一个粗鲁的声音响起:“茶房,你们那是什么汤啊,闻着挺香。”
听起来似乎是有好戏上演了。鬼使神差地,她便又趴在缝隙上看着。
“一碗鱼肺汤罢了,没什么新鲜的,不过做出来玩玩。等技艺纯熟了,再做给诸位客人享用。”宋小衣用和善的语气回话。
“凭什么他有的吃我没地吃。你是不是看不起人?”这位客人似乎也是喝高了,说话竟是比邵昊还孩子气许多,简直无理取闹。
宋小衣依然耐着性子辩解:“不,这位邵先生是茶馆里的熟人……”
“端给他吧,我也不稀罕!”邵昊将面前的汤碗一推,依然是闷闷的,兀自生着莫名的气。
宋小衣欲言又止,还是换上一副笑脸,将汤碗送到找茬客人的面前:“这汤还没动过,要不您尝尝?”
“我凭什么要吃他不要的东西?”不想客人得了鲃肺汤,非但没有消下气去,反而更愤怒了几分。
“客人,我和邵先生完全没有看不起您的意思,就是这汤原料难寻,现在也没有存货了。要不您今天先凑合着吃,下次我再做碗给您。”宋小衣此时也是咬着牙说话。她本就不是个很有耐性的女子,此时简直就是在跟自己的理智做斗争。
“宋小衣。”就在这时,邵昊忽然唤了一声。宋小衣微微一惊,转过头去看他。
邵昊拿起一个空酒瓶,对着灯光百无聊赖地看着:“干什么不动手啊。”
“您这问的。”宋小衣面对着两个不说人话的酒鬼,艰难地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掌柜不许我动手啊!这个月我已经打碎了五个碗了!”
“嗯。”邵昊点了点头,下一秒便见他忽然站起,直冲向找茬的客人。
“邵先生!”宋小衣一声惊呼。
说时迟那时快,邵昊抓着那客人的头便往汤碗里按去。邵昊和魁尔,简直是两个极端,邵昊虽然看着瘦,但手上力道却颇为强悍,无论那客人如何挣扎,都如小鸡儿一般挣扎不出邵昊的手掌心。
过了一会儿,邵昊才把人拽起,淡淡地问:“喝够了么?”
客人深深吸气,想要大喊,却又再次被按进汤里。“喝够了么?”邵昊又问。
这次客人学乖了,忙不迭地点头。邵昊立刻就笑了,松开客人,还拍了拍他的脑袋,仿佛在拍一条狗:“喝够了就安静点,别乱叫了。”
江沉舟忙不迭地走进茶馆,正巧与飞奔而出的客人擦肩而过。只见邵昊正醉意沉沉地冲宋小衣竖起大拇指:“客人没有不满,你这新菜发明的很成功。”
宋小衣扁着一张嘴,有苦难言。她一转眼见江沉舟来了,便如看到救星似的快步走来:“江小姐,你怎么来了?”
听闻这话,邵昊才转过身来,面上不由一呆。
“玉嫂不在呀?”江沉舟被他盯得面上发烫,拉着宋小衣随便说上几句。
“好像明天演出的艺人好像出了状况,她连夜赶去看看。”说到这里,宋小衣也是满脸憔悴,“这些天你不在,茶馆可是清冷了不少。”
江沉舟顿了顿,正要说话,便见邵昊缓步走来,一副不容人忽视的样子。
“你刚才在做什么?”她无声叹息,转身与邵昊对望。
“我……没做什么呀。”邵昊强压下眼中的惊慌,一脸无辜地看着江沉舟。
“是吗,那是我多虑了。”江沉舟冷笑一声,作势要走,邵昊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沉舟,你别走。”他忍不住出声轻呼。
听闻他叫她的名字,她的呼吸还是不由的急促了些。
“你讨厌的事,我以后再也不做了。”邵昊急忙道,“我不打人了,也不做那些小姐太太们的生意了。还有什么华玉商会,以后肯定都不来往。”
如此急迫的样子,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如此在意她的离去。她有些诧异,缓缓转过身来,“你怎么突然……”
“我爸也走了,不会为难你的。”他打断她的话,无比笃定地说话,仿佛肯定这几日她不来茶馆,是因为他的缘故。
他灰色的眼睛里,似是盛着星星点点的祈求。她不由回想起过去,那时她求着他不要离开,但他却依然走得洋洋洒洒,义无反顾。而后因为命运的安排,他们互帮互助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是她变强了,又或许是他的心变软了,所以在这一瞬间,她才会有一种,类似位置倒错的幻觉。
不过她想她是明白他的,偶尔那么一瞬间,她也会觉得,身边的亲朋好友都似离自己很远,自己的命运列车上,就只有一个人。孤独有时候,能令人溃不成军。
她不由伸手,轻轻抚上他的面庞。他的皮肤散发着令人舒适的温度,这是那个在她初次踏入上海时,就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俊朗少年。她曾经一直幻想着能跟他甜甜蜜蜜地在一起,羡煞旁人。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我需要自己一个人想想。”她轻轻说道。
“你可以带我一起想。”邵昊有些执拗地说话。
“过段时间吧。我马上就要毕业了,等考试完了,就来找你。”
“我等你。”邵昊听闻她这句,似乎有些清醒了,眼神也变得明亮了些许,“你要好好考试。”
“嗯。”江沉舟点点头,随即从荷包中,掏出一只保存很好的小木马来,“我一直带着这个,我想它会让我取得好成绩的。”
他定定地看着自己曾经做的木马,眼中竟然浮过一丝羞赧。“那个时候,我是想应付你的。”他抿住嘴唇,沉吟着开口,“所以做得不怎么好。”
他难得喝醉,展露出的神情都十分生动,而真实。她望着她,忽然之间,便觉得胸膛满满的,似是盛满了温暖,以及温柔。鬼使神差的,她闭上眼睛,踮起脚尖,在他脸上留下一个轻柔的吻。
她感受着冰封的胸膛缓缓融化,终于再次感到活着的快乐,与美好。
邵昊微微怔住,凝望江沉舟许久不语,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那……那我先走了,等你好消息。”他迈着慌乱的步子离去了。仿佛是大灰狼,突然变成了小白兔。
江沉舟望着他的背影,不由露出轻浅的笑容。
“看啊,这是位驯服了恶狼的女子!”宋小衣忽然指着江沉舟大喊道。
江沉舟迅速转过头去,便见茶馆内剩余两三个客人立刻鼓起掌来,还冲她喝彩。
她有些不好意思,冲客人们匆匆鞠一个躬,便转身奔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