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毕业考试便结束了,多亏了半年来的勤勉努力,江沉舟获得了还算不错的成绩,比林采和程雨蝶都要高出许多,比杨真也只差一点儿。
不过这样的结局其实也不意外。这半年来程雨蝶的心思主要放在照顾冯南身上,而林采依然忙着进戏园子看她的小哥哥,偏偏父母忙于工作,都没什么时间管她,结果便也就这样了。
考试结果出来后,程家父母颇为震怒,不明白为何明明活在同一屋檐下,两个女生的成绩差距却如此之大。一贯宠爱女儿的程先生破天荒地要罚程雨蝶跪上一夜,幸而江沉舟努力劝说,这才只罚了三个时辰。
其实江沉舟未尝没有劝说过程雨蝶要努力学习。只是程雨蝶不是那么听劝的人,而她也心知肚明,就算没有冯南,程雨蝶的心思很可能也会被其他事物所牵扯住。
诞生于上海殷实家庭又吃穿不愁的小家碧玉,平日里又没什么大的野心,也确实没有那么多动力,去埋头苦学。
毕业考试后,紧接着便是报考大学。学生们各自拿着成绩单前往各个大学参加入学考试,有一些甚至选择立刻动身离开上海,去其他地方的著名大学试试运气。当然更多学生,苦于没那么多钱上大学,而选择离开学堂,投奔工作。
眨眼之间,一个班朝夕相处的学生便这样匆匆分了别,各自奔向未知的前程。
一天清晨,江沉舟来到圣约翰大学门口,与早就等在这儿的林采会面。她们见到彼此都有些诧异。本来商量好的,江沉舟与程雨蝶一道来,而林采与杨真一道来,四个人一起参加入学考试。不想考试就快开场,校门口却只有她们两个。
“雨蝶说她身体不舒服,要迟一点来,让我先走,没想到现在还没出现。”江沉舟顿了顿,又问林采,“杨真呢?”
“我也不知道。昨天说的好好的,结果今天我去她家找人,她家里人却说杨真已经离开了,不知去了哪儿。”
二人注视着彼此,眼中都盛满疑虑。她们最终没能等到同伴,只得就这么进入考场,考试出来后,二人面上都有些怅然。以前不觉得,现在才慢慢回过味来,高中毕业就仿佛是一场大浪淘沙,稍不注意,哪怕是身边的人,都很可能迅速被命运的洪流所冲走。
圣约翰大学门口围着不少来接考生的家长,还有两三辆气派的汽车停着,尤其惹人注目。江沉舟本想立刻回家,忽然发觉了什么,慢慢地又停下脚步。
“怎么了?”林采问道。
“这辆车,似乎有点儿眼熟。”江沉舟站在一辆汽车前,歪着头仔细打量起来。
就在这时,汽车的司机走了下来,是个陌生男子。江沉舟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笑笑,觉得可能是自己碍着了别人的路。
不想那司机也对她笑笑,彬彬有礼地开口:“我是杨真小姐派来接二位的,烦请二位上车。”
江沉舟与林采面面相觑,不知这是什么发展。她们问司机可有信物,司机还真的掏出一样杨真随身携带的物品,二人便将信将疑地坐了车。不一会儿,两人来到一座砖红色的洋楼前。司机将二人请下车来,示意杨真就在屋中等着她们。
“杨……杨真这妮子,什么时候发达了?”林采战战兢兢地打量着眼前的屋子,有些不确定地问。
四个女生中,林采和程雨蝶都算家境比较殷实的。江沉舟有自己挣得的钱以及魁尔的帮衬,也算过得不错,最清贫的便是杨真了,从她平日的吃穿打扮上便能看出一二。然而杨真平时十分谨慎,对家事总是闭口不谈。有时面上神情不好,朋友们多问一句是否是家中出事,她便会刻意转开话题。
如今想来,总觉得杨真似乎在有意隐瞒着什么,而真相说不定就隐藏在眼前的洋楼中。
“你说,她该不会是要嫁人吧?”林采用胳膊肘捅捅江沉舟,“现在风气变幻莫测的,有不少家庭还时兴老的那一套,看对方家境合适,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女儿嫁过去了。”
“我们还是不要胡乱猜测,自己吓自己了。”江沉舟深深吸气,随即按响门铃。
门很快开了,是杨真亲自开的门。只见她穿着一身干练的棕色套裙,脚上配着一双精致的鹿皮高跟鞋,脸上则抹着淡妆,与之前不加修饰的样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与自己同窗两年的女生,仿佛一夜之间长成了大人,江沉舟有些回不过神来。
“沉舟,林采,我打算出国念书了。”杨真开门见山地说话,嘴角噙着一丝不易揣摩的笑容。
“哦,原来是出国念书呀。”林采率先反应过来,立刻上前拍拍杨真的肩膀,跟她熟络地说话,“我们刚才还在猜,你是不是要去嫁人呢……不过你这打扮真好看,怎么以前不这样打扮呢。”
杨真敛了敛面上的神情,似又是不愿多说。
“你怎么突然出国呀,也不跟我们说一声。”江沉舟不由抱怨道。她自认为在整个班级里她与杨真的关系算是最亲的了,然而杨真忽然翘了上海大学的考试,选择出国却依然不跟她说,这令她难免有些受伤。
“也是昨晚才定下的。”杨真自知理亏,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一丝愧疚,“其实我母亲一直在美国。”
“那么厉害?”江沉舟瞪大了眼睛。她一直以为在周围这群长辈中,在医院救死扶伤的林采妈妈是最厉害的,不想杨真家里竟然有个还要厉害的,然而大家都不知道。
“哪里厉害了。”杨真用力摇了摇头道,“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跟一个美国人跑了。我一直有些怨她,但渐渐的也明白,她受够了父亲一家的气,也有自己的不得已。”
“那你是要去找母亲?”
“嗯。她和她新的丈夫十分恩爱,一齐帮我办好了入学手续。只要我过去,就能念书。”
“你都跟你母亲那么多年没见了,就这么去国外,未必能跟她处得很好。”
“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出国的。”杨真伸出手将一缕发丝别到耳后,眼中透着丝丝坚定,“我爸总跟我说,女孩子书读了没用处,只要相夫教子就可以。然而我心知肚明,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必须离开那死水一般的家,在陌生的土壤里杀出一道血路。”
江沉舟见她眼中不见丝毫动摇,知道她心意已决,便点了点头道:“今天我们去了你家,你的家人似乎还不知道你的决定。”
“我还没跟他们说。不过无所谓,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那我祝福你,去了美国后……记得写信。”
江沉舟不免有些感慨。一意孤行这种事,程雨蝶也在做着,只是没有想到,平日里更加理智的杨真,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江沉舟想到江父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人生的选择没有好坏,只求问心无愧。
“但是为什么你会在这栋楼里?”江沉舟忽然想到什么,仰起头四处看着,眼里盛满迷惑,“这是你亲戚的房子?”
杨真欲言又止,也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屋内缓缓晃了出来。
“樱桃小姐,许久不见。”
江沉舟愕然一惊,随即眯起眼睛看着面前金发碧眼的洋人,难以置信地道:“约瑟夫?”
她当然不会忘记这个异国的男子。因为妹妹爱丽丝的友好访问,他曾经与她有过短暂的接触。正是因为他举办舞会的决定,所以程雨蝶才会与冯南相识,进而有了那么多缠绵悱恻的发展。
江沉舟定定地看着他走过来,微笑着展开一口白牙。而后他牵起杨真的手,二人心有灵犀,十指相扣。
江沉舟一时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她怎样也无法将沉静的杨真和爱玩的约瑟夫拼凑在一起,这就像是两块质地完全不同的面料,竟然用来做同一件衣服一般。往事在脑海深处迅猛翻飞,可是她依然毫无头绪。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两个人开始有来往了呢?她到底漏掉了什么?
“对不起,一直隐瞒着你们。”杨真低下头,有些愧疚,又有些羞赧。若不是约瑟夫一直拉着她的手,她可能会立刻将脸埋入掌心中。
“当时,约瑟夫为爱丽丝举办离别舞会,你明明是一副很排斥的样子。”江沉舟面上的吃惊一直没有褪去。
“没错,那不是装的。”杨真一边回忆,一边说话,“早在那之前,我就跟约瑟夫有联系了。爱丽丝告诉约瑟夫,我一直和你在辅导她上课,于是约瑟夫也邀请我来家中做客,想单独跟我说谢谢。我赴约了,然而因为母亲的缘故,我一直不怎么喜欢和洋人接触,所以那天做客我们闹得并不愉快……以至后来参加舞会,我也是不情愿的。”
江沉舟点点头,继而又想起爱丽丝第一次到班里来时的样子。
全班都起哄让杨真照顾爱丽丝,然而杨真的反应有点儿不自然,江沉舟这才主动将这份差事接过。如今这个小小的疑团,算是被彻底解开了。
“那后来呢?”江沉舟忽然想到了什么,“那天舞会我先离开了,而程雨蝶跟着冯南离去,难道你和约瑟夫……”
“是的。约瑟夫目送你离去后,折返回来告诉我你不舒服先走了,我们又有了一番交集……我才了解到,他其实是很好的人。”
后面的话不用多说。约瑟夫在回国后,二人必然没有断过书信往来。
江沉舟垂头不语。之前她只顾着在自己的命运轨道上奔驰,却没有想到,其实所有人的轨迹,都早已布下。猛然回神,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离她远去。
是她觉察得太晚了。
“樱桃小姐,希望你能支持我们。”约瑟夫见女生们都低着头,面容哀切,便朗声打破这难捱的寂静。
“支持你什么?”江沉舟有些生气地瞪他,“支持你拐走我最好的朋友?”
“隐瞒你我很抱歉,但其实也是没机会把这一切告诉你。”约瑟夫的蓝眼睛里满是真诚,“将来不出意外,我们会在美国结婚。我会一直把杨真对知识的追求当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去看待。到时就算杨真的母亲不支持她,我也会支持她的。”
江沉舟看看约瑟夫,又看看一脸羞赧的杨真,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好友,是真的要离开了。
“杨真,跟我们一起去见程雨蝶吧,走之前,我们几个再最后聚一次。”江沉舟一时心慌,匆忙拽住杨真的手,她生怕自己再不做些什么,就再也来不及了。
“还是不了吧,我马上就要动身了。雨蝶最近也挺忙的,就不打扰她啦。”杨真一面微笑着,一面挣开江沉舟的手,“沉舟,我们的缘分,暂且就到这里吧。”
她定定地望着杨真与约瑟夫紧紧交握的手,忽然感到一阵悲凉。
眨眼之间,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