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厅里顿时哄闹起来,不少人向着跌落女子涌去,其中不乏女子的亲朋好友。幸而女子身体长得圆润,这一摔竟然没出什么大事,一边哼哼着,一边被周围人缓缓扶下钢琴。
因为突如其来的混乱,歌女提前离场,而魁尔则独自端坐在钢琴前许久未动。从钢琴上下来的女子开始发出猪叫一般响亮的嚎哭声,而魁尔轻轻抬手,轻快的琴声自他指尖下流淌而出,迅速掩盖住了女子的哭声。
江沉舟迅速提起裙摆上至二楼。只见眼前人潮汹涌,众人都围绕着邵昊低声议论着什么,而身为人群中心的邵昊却一脸恬静的笑容,丝毫不介意他人审视的视线。
江沉舟注意到他一袭西式礼服,头发尽数梳至脑后,装扮倒是比上次去电影发布会时更庄重了些。就连他惯常戴的宽檐帽子,此时也没有戴。
“邵昊,我真是没有想到你一个人在上海竟然变得如此野蛮!”一个一身军装的光脑袋中年男子手指邵昊,因为愤怒而满脸通红,“人家有什么不好的直说就是,何必推人下楼!”
“父亲,您这么说实在是太误会我了。”邵昊双手微垂于身体两侧,灰色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扫一眼身旁的人,“刚才很多人都看到,是常小姐自己聊着聊着一不小心摔下去的,跟我可没有关系呢。”
“你以为你说得这些鬼话我会信么?”邵父一声冷笑,“我介绍给你的姑娘总是会突然发生各种意外,难道那都是巧合不成?”
“为什么就不能是巧合呢。”邵昊扬起嘴角露出浅淡的笑容,不卑不亢地说话。
“你……”邵父一时气极,冷着脸转身道,“跟我进屋。”
邵昊正要跟着走,转头却见江沉舟奋力挤过人群,一个踉跄冲向他。他微微一惊,匆忙伸手将她接住。
“邵昊,怎么回事?”江沉舟抬头气喘吁吁地看他,“你爸来了?”
她还记得赵四跟她提起过邵昊的父亲,是山西一带小地方的军阀,名作邵镇关。如今看来,的确是气势逼人,她的眼里不禁带起一片慌张。
“他难得来一次上海,又动了给我找老婆的心思。”邵昊灰色的眼眸中盛着无奈的笑意。
“你也相亲?”江沉舟愕然。
“也?”邵昊转了转眼珠,忽然有了主意,“不提别的,有件急事需要你帮忙。”不等她反应过来,他便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扯进一旁的经理室里。
偌大的房间中,站着几个副官装扮的男子,邵昊的侍官阿笙也在。江沉舟不知是为什么,阿笙见了她,非但没有诧异,反而露出几分诡谲的笑容来。
邵昊与邵镇关旁若无人,剑拔弩张地对峙着,两人周遭的火药味也是越来越浓烈。
“邵将军,不要生气,有事慢慢商量嘛。”歌厅经理搓着双手,好脾气地劝说着。从他的言语神态里,不难猜出他跟邵镇关十分熟识。
“我这儿子翅膀长硬了,还跟我商量什么啊。”邵镇关冷声一笑,“你出去吧,我们谈事。”
经理连身应着,忙不迭地出了门,将自己的办公室让给邵氏父子。空气中的紧张气息陡然加重。江沉舟忽然很怕邵将军一个想不开就拔出枪来,下意识地想要逃走,然而邵昊如钉子一般钉在原地一动不动,拽着她的手,亦如老虎钳一般坚硬。
她一时间心跳如鼓,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当初我让你来上海,是希望你多跟这儿的能人异士学学处世之道,可你呢,越走越偏门!”邵镇关指着邵昊的鼻子愤怒地骂道,“你这样对得起谁!”
邵昊闻言,却低头笑出声来。
“真是这样吗。”他顿了顿,又缓缓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邵镇关,“您当初让我来上海,难道不是因为担心我碍着哥哥们的路,与他们争家产么?”
“你还真无法无天了!”邵镇关如雄狮一般愤怒的咆哮,眼神却快速地晃了一晃,似是有几分心虚。
他快步走到桌子前,拉过椅子坐下,望着邵昊的神态依然是倨傲的:“常小姐摔下楼去,一定是你暗中做了手脚吧。我是了解你的,要不是你故意引导,她不可能自己站到年久失修的栏杆边上。幸好常小姐没什么大碍,要不然,你可给我好好想想怎么去教育部长家赔罪!”
邵昊正要说话,阿笙却踏上前道:“那常小姐不是那么规矩的人,总想拉少爷的手,少爷不喜爱被不熟悉的人碰触,有些排斥,以至发生了意外。其实他并非有意要陷害常小姐。”
听闻这话,邵镇关的目光不由自主就落在邵昊拉着江沉舟胳膊的手上。屋中其他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也跟了过来。
四下寂静无声,江沉舟能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
“这位是谁?”他冷声问道。
江沉舟的魂狠狠一颤,然后便见邵昊转过头来,与她四目相望。
他没有开口,但她却看懂了他眼神中的询问之意。她似懂非懂地给予肯定的眼神,于是他握着她手臂的手便一路向下。
直至与她十指交握。
心脏仿佛忽然遭了一击电击。她还未完全搞清楚事态,却已经将身体的自主权完全交了出去,懵懵懂懂的,任由他牵着她的鼻子走。
“她叫江沉舟,一个朋友。”邵昊握着江沉舟的手,抬着下巴朗声说话。
“很熟的朋友?”
“不止如此。”邵昊的声音依然坚定,“如果父亲执意要为我选一个女子成婚,我觉得,她就很好。”
江沉舟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
邵镇关闻言一怔,随即朗声大笑起来。江沉舟觉得,他很有可能是被气笑的。
“现在的上海小姑娘,哪一个不是眼高于顶,找洋人富商的一抓一大把,你当她真的会喜欢一个木匠?”邵镇关冷冷看着邵昊,“该不会,你跟她说了一堆鬼话,而她年轻无知,都当真了?”
“您放心,我不会如当初您欺骗我母亲那般欺骗沉舟的。”邵昊依然用他柔和的嗓音说着带刺的话,“若要正式结婚,我也断然不会继续当木匠。”
“不错,有志气。”邵镇关用力一拍手,“你倒是对自己的未来很有把握。”
江沉舟不喜欢邵镇关对邵昊说话的态度。他自始至终都是以一种看戏,抑或打趣的语调说话,仿佛邵昊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养着看热闹的猴儿。
她琢磨着应该帮邵昊说些什么才好,不想邵昊却转过头来,认真地凝望她的双眸,“你先去外面等我,如若我一个时辰不出来,那你就自己走吧。”
“你不会出事吧?”江沉舟有些担心。
“若这屋子里真有人要出事,那个人也绝不会是我。”邵昊笑吟吟地回她。
她再没什么说的,假装没看到邵镇关发白的面色,从经理室退了出来,重新回到一开始座的位子上。魁尔已经坐了回来,正把玩着手里的水杯。
“抱歉,我没能听完你的表演。”她诚心道歉,并企图补救,“不过你弹得真的很好。要不是忽然掉了个人下来……你一定会成为全场的焦点的。”
“刚才怎么回事,邵先生这演的是哪出呢?”魁尔强压着心头的不悦问道。
“说是那位小姐碰了他的手,然后就……就掉下去了。”江沉舟有些忐忑地坐到魁尔身边。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好乱说。
“摸了手就掉下去了?我还以为摸了什么不能摸的地方呢。”魁尔玩味一笑,旋即换了话题,“忘了问了,最近梅楠西那边怎样了?”
“挺好的。电台里的熟人给她联络了一些广告商和经理人,最近她一直都在视镜。”江沉舟将手肘架在腿上,双手托着腮道,“梅楠西长得不算特别惊艳,但也有特点,应该会有个把品味独特的大老板看上她吧。”
“然而这世上什么都是要代价的,看上她,未必就是好事了。”
“我想无论是什么代价,她都准备好了。”江沉舟瞥魁尔一眼,“等她成了小明星,自然就会忘了你了。”
然而魁尔却没有露出丝毫开心的表情,反而蹙起眉来:“这要万一她真的出乎我们的意料,成了大明星,却依然没忘记我,这可怎么办?想想都恐怖。”
“你在想什么美事呢?”江沉舟用力打一下魁尔,魁尔绷不住笑了,两人嘻嘻哈哈地笑闹起来,也就没注意到悄然走近的邵昊。
“抱歉,忽然麻烦你。”邵昊看着江沉舟的背影说道。
“你们聊好了?”江沉舟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匆忙笑笑,“没什么啦,哪有麻烦……我很理解的!被父母逼婚什么的,可不轻松。不过也没办法,他们老一辈的人,总不那么理解所谓的自由婚姻,自由恋爱。”
魁尔听闻这话,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缓缓抬头,狭长的眼眸直盯着邵昊。
“让你看笑话了。”邵昊苦笑着对江沉舟道,“我父亲总觉得我不务正业,总想代替我找个安稳的差事,安稳的女子安个家。可我却觉得,娶了那些他觉得可以的女子,反而更不容易安定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咚”的一声,原来是魁尔忽然将手中的水杯用力放到了桌上。
“邵先生,你这样有意思吗?”魁尔随即起身,狭长的眼眸清冷地打量着邵昊,“沉舟对你怎么样,你应是早知道的。让她帮你应付父亲,你觉得合适么?”
邵昊一时没有说话。而江沉舟则匆忙伸手去拉魁尔的袖子,害怕他再说出些什么过分的话,坏了和气。
“如今沉舟的父亲也来上海了,正忙活着为她挑选佳婿,如若你还是个人的话,就别挡着人家的桃花运了。”魁尔说完,便用力一甩衣袖,愤然离去。
邵昊微微一惊,沉默半晌,才看向江沉舟。“你父亲来上海了?”他轻声道。
“是……是啊,但没什么的,他很好说话的,跟你爸不太一样。”江沉舟仓促地笑笑,“我先走了。你可别把魁尔的话太放心上啊。”
她说完,不再敢细看邵昊的神色,追着魁尔的步伐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