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父突如其来的问题,令江沉舟和魁尔具是一怔。
“只要她不惹乱子,不用力打扮,还是挺好的。”魁尔说完,有些紧张地瞥江沉舟一眼。
江沉舟瞪大眼睛看他,示意他可没资格说她。
“就是太瘦啦,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小伙子一点儿没有朝气。”江父捏了捏魁尔的肩膀手臂,带着几分嫌弃地说话。末了,他又仔细打量起魁尔的面容,“不过长相倒还可以。我这女儿,不喜欢长得难看的。”
“爸?您在说什么呢?”江沉舟觉得老爸这话是越听越不对劲了。
“我可以锻炼。”魁尔极其平静地补上一句。
“那就好,那就好啊!”江父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笑得十分欣慰畅怀。
“天都那么晚了,爸您该上哪儿就上哪儿吧!”江沉舟一时心慌,赶紧将江父推出门去,江父不舍地看她几眼,终还是乐呵呵地回自己旅馆睡去了。
喧闹的江父走了,客厅一时间安静不少。魁尔悠悠坐到沙发上,交错起双腿来,以细长的眼睛,波澜不惊地扫一眼欲言又止的江沉舟:“看来你爸是想撮合我们。”
“给你添麻烦了。”江沉舟脸上的笑容有点儿绷不住,“他主要还是不了解我们,我们平日里就如兄妹一般,怎可能……哎,回头我跟他解释解释。”
“我却从没把你当做妹妹过。”
魁尔平静的声音令江沉舟微微一怔。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但又觉得不可能。
“不过你对那姓邵的心思我不是不明白。”他慵懒地将足以能看见血管的苍白的手轻轻地搭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深深吸气,“但你换个思路想,撮合我,总比撮合街上的肥头大耳的陌生男人强。此外……我倒是不介意跟你演一出相亲的戏码。”
“你说得也有道理。”江沉舟轻轻点头。
江父已经明确说了,他来上海的一大目标,就是促成她的婚事。然而她本身还有播音的事要做,高中又即将毕业,实在无心顾及这事,眼下当然需要有人配合她应付父亲,魁尔愿意配合自然是极好的。
“那我父亲来的这段日子里,就劳烦你帮忙担待了。”江沉舟转身离去之前,有意识地与魁尔相望。
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呢,她发现他看他的眼神,不再似最初那般单纯。或许她早就发现了,只不过一直假装不知道。
她不知他们未来会如何,会不会有朝一日连兄妹都做不成。不过那些都不重要,她只愿,时光能够彻底抚平他的伤痛。
一天晚上,江父卖着关子将江沉舟与魁尔一同拉上街来,结果竟是领着他们进了一家颇为气派的歌厅。三人一同坐在包厢里,看着鲜红的舞台上,年轻的歌女款款摇摆着丰韵的身姿,唱一曲迷人心魄的艳曲。
江父大手一挥,让侍应生端来价格高昂的洋酒,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魁尔和江沉舟坐在一旁看着他喝,面上都带着几分忐忑。
“爸,你干嘛要来这种地方。”江沉舟迷惑地问。
“您认识舞台上的歌女?”魁尔注意到江父的目光不时黏在歌女身上,于是做出合理猜测。
“哎,不是不是。我就是觉得这种地方有情调,你们年轻人也比较有话聊,所以才带你们上这儿的。我可不是老古董,一些时髦玩意儿,我也是懂得的。”江父摆了摆手道,“平日里惯常见的那些茶馆饭馆,根本不用我带你们去嘛。”
江沉舟算是明白了,江父一直以为她在规规矩矩念书,所以想带她来开个眼界,顺便跟魁尔发展发展。然而江父所不知道的是,她如今的眼界,已然是同龄人无可比拟的了。对于舞厅歌厅这种地方,她其实还有一些不可为外人知的心理阴影。
“啊对,你来这种地方,被老师知道了一定不好办吧。”江父连忙将一杯白水推到江沉舟面前,“那你喝水,多喝点。”
“还喝什么水啊。”江沉舟哭笑不得,随即站起身子,“爸,我有事要问你,我们去僻静一点的地方说话。”
“这……”江父迟疑地看看魁尔,正欲说什么,却被江沉舟硬生生地推走了。
“爸,林大河的事,你打算怎么办?”来到无人的角落,江沉舟开门见山地问道。
江父听闻这个名字先是狠狠一怔,然后才小声试探着道:“你都知道了?”
“你们一直瞒着我,以为什么都不提,我就会渐渐忘记了哥哥被杀的那一夜,也忘记了杀他的凶手。可是这根本不可能。”回忆起往事,江沉舟面上的神情淡淡的,不见任何波澜,然而内心却炽烈如火。
父母们从不提哥哥,而她也假装不在意了,一家人仿佛是在脆弱的玻璃上跳舞,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玻璃,害怕一不小心就打碎那虚幻的和美。
“那副场面,时不时就会在我睡梦中出现,随着年龄的增加,只会越来越清晰。”江沉舟不禁抬头,将差点溢出眼眶的眼泪再逼回去。
“是我不好。”江父一手叉腰,无奈叹息,“我也明白一直闭口不谈是不对的。然而我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事……不知不觉间,你已经长成大姑娘啦。”说着,他抬头看向江沉舟,通红的眼中写满复杂,以及心酸。
“过去的都过去啦,爸。”江沉舟敛起脸上笑容,轻声道,“我听说林大河现在被称作水爷,在上海滩混得很好,手下有舞厅,也有电影公司。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来歌厅,真不怕撞见他的人手……撞见他?”
“撞见岂不是正好? ”江父拍拍浑厚的肚子道,“我正想见他呢。”
“您当真?”江沉舟一阵诧异。
“当年我们起了很大的冲突,闹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但仔细想想,无非就是沟通的问题。大家各退一步,彼此体谅体谅,什么矛盾解决不了。”
“可他不是跟日本人做交易……”
“如若不是穷怕了,谁会做这种一看就知十分冒险的事?”
江父的这一番话,听起来倒是十分有道理。
“但是如果,他不愿意和解呢。”江沉舟沉吟片刻后又道,“您会不会……”
“我们闹掰之前,可是一齐上刀山下火海的拜把子兄弟。那么多年的情谊,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江父挥一挥手,“行了,你就别操心我们这些老家伙的事了,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江沉舟顺着江父的视线,望向坐在包厢中的魁尔,定了定神,有些迟疑地说话:“爸,你不是认真的吧,真要我跟他……”
“我还不了解你,我知道你的心在别人身上。”江父意味深长地笑了,“可魁尔这孩子看着踏实。他的眼神告诉我,他的心很纯粹。经历过风雨的人,总是能体会平静的可贵,而有些没经历过,抑或还在经历的人,却依然向往着风雨。我无论如何,不希望你被那样的人连累,就像你妈当初也被我连累,落下一身的病。”
“可是她是心甘情愿被连累的。”江沉舟小声嘀咕,有些不服。
“今天这个歌女可是这儿的头牌,你就坐下来跟魁尔好好聊聊吧,我就不在这儿碍事咯。”江父挥了挥手,便摸着自己被酒撑起的肚子往外走去。
江沉舟无声叹息,缓缓走向魁尔。
“我很好奇父亲和孩子一般都会聊些什么。”魁尔背对着江沉舟,轻轻把玩着手里的水杯,“我的父亲从来不会主动与我聊天。”
“他一定很忙。”江沉舟滑落至魁尔身边,双手抱住后脑。
“是啊。忙着和他的莺莺燕燕在一起,然后继续生几个我这样的儿子。”魁尔淡淡看江沉舟一眼,随即将视线抛向舞台。
昏暗的灯光下,江沉舟静静地注视着魁尔苍白的侧脸。他仿佛是没落的王族遗落下的珍宝,孤独,悲伤,却闪烁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光。
“魁尔,你唱得应该比她好吧?”江沉舟突发奇想道。
“你在想什么呢?”魁尔瞪江沉舟一眼。
“我就是想呢,你们这些皇亲贵族,以前成日浸泡在声色旖旎的场所中,总是会些什么的吧?”江沉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她本想逗弄一番看似不怎么开心的魁尔,不想魁尔倏地起身,转身向舞台走去。
歌女正好唱完一曲,就见魁尔缓缓地向她走来。然而魁尔没有看她,只目不斜视地走向她身边的三角钢琴,打开琴盖。
歌女经验丰富,当即扬起笑脸,带头鼓起掌来。坐席上密密层层的观众们纷纷直起脖子,期待着魁尔的表现。
江沉舟一脸吃惊地看着魁尔轻轻舞动他苍白虚幻的手,娴熟流畅地弹起一手脍炙人口的歌谣。他弹了一个乐段,便停不下来注视着歌女。歌女得到暗示,立刻附和着琴声张嘴唱了起来。
美妙的乐声萦绕在整个歌厅之中,令人沉醉。因为熟知魁尔的历史,所以江沉舟隐约能从这琴声中听到一些别样的声音。欢快的背后,是无声的硝烟以及不为人知的哀伤。旧时代的孤魂,在他的手指间轻轻哭泣。
她不禁为梅楠西感到可惜,要是梅楠西听到这样的乐声,没准这辈子便是真的非魁尔不嫁了。
“啊!”
忽然一声尖利的叫声响起。
一个女子忽然从二楼掉了下去,直直砸到魁尔的三角钢琴上,发出颇为震撼的响声。
魁尔微微一怔,与江沉舟一起向着女子坠下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片纷闹中,站着一个挺拔而熟悉的身影。
是邵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