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中的歹人数目，一下子从一个变作了两个，这令江沉舟感到一阵恐慌。
而且歹人手里还有一个装在麻布袋子里，没有丝毫抵御能力的人质，这大大增加了逃离难度。
不，与其说是增加了逃离难度，还不如说，逃离这件事，几乎完全是不可能的了。
在这泛着淡淡的呕吐味的房间里，死亡正在悄无声息地逼近。
江沉舟知道眼下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严重影响她的生命走向，因而十分慎重地思考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对黄包车夫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看来你的确一点儿都学不会温顺。”黄包车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物件一般，良久之后，露出一个饶有兴致的笑容，“你可以称呼我为王二。”
他十分郑重地说出一个化名。江沉舟一时有些茫然，想不到男子使用化名的理由。
“有些人的名字其实不那么重要，尤其是那些……在时代的洪流中遗失了太多的人。”仿佛是看出她心底的疑问，王二轻松地接下话去，“你们刚才在聊什么，说到哪儿了？”
“正好说到龚琳。”谭心忙不迭道，“其实也没说很多，尤其是你的那部分，如果你不乐意……”
“怎么不乐意。眼下我们有两个听众，正是好戏开场的最佳时机。”王二轻笑一声，转头看看布袋子，“那么，就由我来接下去吧。”
江沉舟下意识地缩起了脖子，脊背不由自主地贴在湿冷的墙壁上。她屏住呼吸，令自己得以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全神贯注。
“在来上海前我过了很长一段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那段日子长到……我近乎忘记自己是个人。后来我到了上海，一位大哥介绍我拉人力车，我开始不用过于担心每日的吃食，但我依然感觉不到自己活着。我就像被操纵的死尸一样每天往复，除了生存没有余力也没有资格思考别的事情。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偌大的上海不会在乎我这样的人，我在哪儿都没有未来。”
江沉舟静静地听完王二的这番独白。大概是出于播音员的职业敏感度，她能从他的话语里辨别出与寻常黄包车夫不那么相似的东西。他的遣词造句十分风雅，是个文化人，大概也并非来自一个贫苦家庭。或许他的家境曾经十分殷实，然而家道中落，他无可逃避地经历了一场天翻地覆。
这样的惨剧，祖国各地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有人暴富，便有人瞬间从云端跌入泥沼。
王二面色平静，然而谭心却听得一脸悲伤。她紧紧抓住王二的手臂，将半张脸埋入他的胸膛，一副欲哭未哭的模样，仿佛他们同病相怜，同苦同难。
“即便如此，我的转机还是来了。”王二继续说道，“有一天我遇到谭心，她在车厂附近与人产生争执。她想进车厂采访，然而那人却肆意辱骂她的长相。我走近一看，才发现跟她吵架的正是租我车的经理。这位经理一向鼠目寸光，也一点儿不懂得怜香惜玉。继而我想起了之前与他相处的种种不快，立刻上前扯住他的衣领将他摔在一边。他和很多土生土长的上海小男人一样，胆小怕事，立刻灰溜溜地逃走了。我终于赢得了一场久违的胜利，而代价仅仅是丢掉了饭碗。”
他再度停止他优雅而冰冷的诉说，静默许久，才再次开口：“小江先生，如果是你，你又会如何选择？你会为了饭碗，而捏着鼻子跟你所讨厌的人一直生活在一起么？”
“那得看讨厌的程度了。”江沉舟诚实地说道。
她这才发现她是有多么的幸运，无论是程家还是美灵登公司，到处都是她喜爱，又喜爱着她的朋友以及同事。他们在无形之中组成一堵坚实的墙，将一切不美好的事都阻隔在外。生命中最值得感激的存在，往往都很容易忽略。
“是啊，讨厌的程度……要我说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喜欢的人，就看到底是有多讨厌了。”王二十分自然地将手搭在谭心的头顶上，仿佛她是一只宠物猫一般。而谭心也十分配合地依偎在他的胸膛，任由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两人在江沉舟面前形成一幅十分和谐，而又诡异的画面，当然他们对这份诡异毫无察觉。
“言归正传，之后谭心收留了我。虽然我们身上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但总体而言我们相处得十分和谐。我知道她喜欢跟踪那个她喜欢的播音艺人，我觉得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人们总该有一两个不同常人的怪癖以支撑他活下去……不过我渐渐发觉她有些走火入魔了，于是也就时不时地跟着她，看看事态会恶化到何种地步。果然不出我所料，很快，我便目击到她袭击那个叫龚琳的女星。我知道谭心一个人应付不来，于是稍微帮了她，彻底了结了那个女星的生命。”
终于说到了关键的地方。江沉舟呆怔许久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忘记了呼吸。她疯狂喘息，在这静默的空气中，只觉得分外压抑。
“你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谭心的走火入魔？”江沉舟无可抑制地露出诧异的神情，“而你只是……稍微绑了个忙？”
“要不然呢。”王二平静地看着江沉舟，“谭心需要帮助，我施予援手，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是这样而已。”
江沉舟立刻去看谭心，只见谭心蜷缩在王二怀中，满脸幸福。她猛然记起，之前谭心曾提及“神明”这个词汇。
她将王二视作她平凡生命中的神明，能救她于水火之中。
“江小姐，你一定想象不到我这样的人生活会有多么的艰难。”谭心注意到江沉舟在看她，于是冲她露出一个混杂着自嘲以及故作无所谓的复杂笑容，“我一直在努力工作，写的新闻稿也比大多数同事都要好，可是因为我的……脸，还是有很多人，毫不犹豫地就拒绝我，厌恶我。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努力想要改变这种状况，但很多时候，别人不给我机会。”
“我不理解别人是怎么想的，但是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你是个敬职敬业的记者，并打心底地尊敬你。”江沉舟真诚地说道。
她依然记得，那天她和麻捷飞一同走出公司，天色已经很晚，可谭心却兴致冲冲地跑过来询问案件细节。如今想来，那时谭心的关心显然还有别的意思在，但那个时候，她真的单纯地以为，谭心就是个事业心强的女中豪杰。
“那么，肖长英，马晓璐，梅楠西……还有穆瞳……她们都因为你的长相，而厌恶你，拒绝你的采访吗？”江沉舟回过神来，轻声问道。
“不……不不。”谭心连连摇头，磕磕巴巴地继续说话，“她们……她们是另一种恶。她们肆无忌惮地将自己年轻美丽的脸暴露在人们面前，毫不遮掩地，骄傲地展示着，仿佛自己是毫无瑕疵的商品！就因为她们这样的人太多了，所以我才会被……越来越残酷地对待。她们……她们应该去死。”说到最后，谭心用力点了点头，仿佛是在为自己加油鼓劲似的。
江沉舟默然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
“啊，我忽然想到了，我和谭心还是有一些共同之处的。”王二冲江沉舟咧嘴一笑，“那就是我们都很讨厌……在这个时代享受着生活的人。所以我很愿意为谭心解决掉那些她看得不顺眼的人。那些人没什么不好，只是应该去死。”
江沉舟不由自主地陷入回忆。之所以肖长英的尸体会在家附近的荒地上被发现，不是因为凶手是她的朋友，而是因为凶手是一个黄包车夫。
车夫在载她回家的路上动手袭击，便很容易打造出那样的凶案现场。而隐藏车辙与脚印，王二和谭心携起手来，想必也很容易解决。
“你错了。”江沉舟终于忍无可忍，义正言辞地反驳，“那些被你杀死的人，她们并不应该去死。”
“那这世上又有什么人应该受穷，应该受苦，应该变成我们这样呢！”
王二突如其来的愤怒的大吼，令江沉舟一时无言。
面对着王二的愤怒，她就像面对着死亡本身一样，感到无力以及深深的绝望。
身为一个播音员，她曾屡次三番操控他人的情绪。她很明白该如何令他人更愤怒，或者更快乐。但是她却完全不知该如何打消他人的仇恨。她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感觉令她绝望。
“神明不公，那么就由我来成为神明。”王二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逐渐尖利，而病态。江沉舟木然地看着他笑，脑海空白一片。
“多余的话不多说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份惊喜。”王二忽然想到什么，迈着轻快的步伐来到布袋前。
绳子解开了，布袋中的人翻滚在地。他被绑住了手脚，嘴也被破布塞着。他迫不及待地抬起头来，目光迅速与江沉舟撞在一处。
竟然是魁尔。
江沉舟万万没有想到，被绑来的竟然是魁尔。
魁尔亦瞪大了眼睛看她，眼中盛满震惊。
“开心吗，我亲爱的弟弟。”王二低头看着魁尔，用冰冷的语气说话。
江沉舟愕然一惊，还来不及说话，便见王二狠狠地踢了魁尔腹部一脚。被塞着嘴的魁尔发出一阵痛苦却又隐忍的闷哼。
“等等，等一下……”江沉舟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是脑海却混乱一片，“你们……你们为什么要抓魁尔？”
“哦，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王二缓缓回头，看向江沉舟，“那天你匆匆赶往丁香花园，是以为我要对裴雯雯下手，所以前去提醒她，对么？”
“是……是啊……”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他走到江沉舟面前，缓缓蹲下身来，令油灯照亮他一侧的面容，“龚琳被杀后，我们一直通过报纸物色目标，那其实只是一种……热身。我们真正的目标是你，小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