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舟一时间怔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出国对于她而言,是个很遥远的名词。就比如说杨真,她去美国后,就杳无音讯了,仿佛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所以邵昊也要做同样的事吗?
“是要去国外度蜜月吗?”阿笙适时插进话来,“我支持你们。”
“就只有我去。”邵昊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江沉舟,“就我和裘宽高去,去英国。”
“哇。”阿笙面无表情地发出一个无意义的感叹词,而后转身走了。
“我就知道裘主任这次上门绝非偶然,恐怕你们联系了也有一阵子吧。”江沉舟双手环胸,望着邵昊的眼中盛满愠怒,“别的也就罢了,但这件事,你有必要瞒我至今吗?”她的音量不受控制地抬高了,一时间响彻整栋宅子。
本来躲进自己屋子打算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阿笙,听闻这个响动还是跑了出来,藏在楼梯后观察着夫妻吵架。吵架他是不在意的,这本身也是一种情调,就怕他们打起来。
两位主可都是带枪的,打起来可是会出人命的。
邵昊也是第一次面对江沉舟如此强盛的怒火,面孔上竟然浮现出罕见的茫然。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有些急迫地辩解:“我不是瞒着你,就是不想让你担心并不确定的事情罢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忽然说话不利索起来,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由此可见,婚姻的确能改变一个人。
“可你应该跟我商量啊!”江沉舟放大了音量喊话,邵昊和躲在后头的阿笙不约而同地哆嗦了一下。
“我倒是想跟你商量,可是很多事……不到最后一步都没有商量的价值。”邵昊只得将声调压得更软,生怕一不留神惹得自家老婆上房揭瓦。
他望着缓步逼近的江沉舟,轻轻眨一下眼睛:“现在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你了,你可以决定让不让我去。”
“你都跟裘主任说好了然后让我决定?”江沉舟用力捶了邵昊一拳,“你就是想让我当恶人!”
“裘宽高也很听妻子的话,你真不让我去,他也会理解的。”邵昊闷闷地说话,仿佛是真的受了委屈。
江沉舟见他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纵是有滔天的怒火,此时也消了大半。她徐徐吸气,放缓了语调道:“还是因为无线电的事情?”
邵昊点点头:“我们打算去英国的无线电公司学习别人的核心技术,没准我们可以自己制造收音机,不依靠进口,也不依靠组装,彻底打破华玉商会的垄断。”
她静静地望着他晶亮的眼睛。她跟他在一起后,很少见他如此笃定地要去实现什么目标,小木头庄也不过是顺势开的,对他而言并无什么难度。
她第一次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火,那是足以燎原的火。
她想他或许一直在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一个能咬住华玉商会的软肋,大展拳脚的机会。为了等待这个机会,他隐忍太久,也付出太多了。
她的确很难阻止,毕竟这场暗中较量,她也置身其中。
“这种事,你一个人做得来吗?”她还是有些担心他,“为什么不让别人去做?”
“恐怕除了我,就没别人了。”邵昊的回答从容而笃定。
她细想一下也是。那些受到华玉商会打压的艺人以及商人,绝大多数都已经销声匿迹了,便是想东山再起也有心无力。没有人会像邵昊一样,暗中憋着一口气,存活至今。
她没有忘记翠喜的话,邵昊所要做的事情,往大里说,没准可以挽救很多人的饭碗,乃至性命。多少电台,播音员乃至艺人,需要他的这番付出。她又凭什么去阻止。
“你要去多久?”她轻声问。
“恐怕……半年。”他害怕她情绪激动,小心翼翼地说话。
半年时间,如此漫长,简直过于可怕。
她的脑子还没彻底反应过来,身体却先一步有了反应。她仅仅是轻轻吐出一口气,眼眶便不争气的红了。“你不会不回来吧?”她哽咽着说话。
“不会的,我怎么可能不回来。”邵昊微微一怔,连忙把她抱进怀里,“有什么人会不回家呢。”
“那你什么时候走?”
“下周。”
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听他这么说,却又想哭了。
“别哭。”邵昊揉按着她的后脖颈,依然轻轻柔柔地说话,“你要不想我去,我就不去。我们就开个小店,踏踏实实地过一辈子。”
她深深吸气,心想邵昊真是个令人又爱又恨的男人,竟然将如此残酷的选择题抛给她。
谁不想踏踏实实地过一辈子。但那却是比想象中还要困难数倍的事情。
如若不奋力向前,便是连眼前这份踏实都守护不了了。
放他走吧。她不停在心中劝说自己。毕竟他难得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也是在为她的电台努力着。他不是在为自己战斗,他在为很多人的未来战斗。
所以放他走吧。
他本来就是一头狼,注定属于猎场。
她低头抹掉溢出眼角的眼泪,而后仰头一口咬住他的喉结。他闷闷地哼了一声,终是没有说话,任由她发泄。
“你去吧。我等你。”她咬过瘾了,便过他,目光矍铄地看着他的眼睛,“如果再长一些时候不回来,我就等不起了。”
“等不起,你要怎么办?”他忽然有些好奇。
“随便找个人改嫁!”她接得十分畅快,伸手一指站在不远处观望的阿笙,“就比如他!”
阿笙猝不及防,一脸呆滞。
“我一直以为你的心思都在外面,看来是搞错了方向。”邵昊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光,“你想这事是不是想很久了?嗯?”他问的是江沉舟,看得却是阿笙。
阿笙一时木然,只硬邦邦地道:“少爷,我是清白的。”
“阿笙很好,什么都肯干,也从不瞒我任何事。”江沉舟一时间也顾不得阿笙的安慰,只想着要激起邵昊的愧疚心。
阿笙闻言闭上眼睛,一副我为鱼肉任人宰割的模样。
“阿笙,我看你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了。”邵昊却不肯放过阿笙,捏起下巴认真地思考起来,“沉舟的朋友程雨蝶小姐你知道吧?我听说她家的董妈丈夫死了好多年了。”
阿笙闻言,面色立刻变得惨白一片,差点就要跪下去:“少爷,我还有用,你不可以那么绝。”
“我跟你说正事!”江沉舟用力打了邵昊一下,强逼他将视线拉回到她的身上,“你要敢在外面流连忘返,乐不思蜀,我就把家里东西都卖了,然后去找别人!”
邵昊望着她,不由轻轻弯起嘴角,“你放心,便是去到天涯海角,被人碎尸万段,我也会爬回来找你的。”
这天晚上他们一起洗了澡,而后便缠绵在一处。她一想到他就要走了,一走就走半年,心中就像是有火在烧。她讨厌离别,离别总意味着不祥。
她别无他法,于是更用力地抓他,咬他,恨不能化作一条蛇,将他紧紧缠绕。中途她趴在他的胸膛上浑浑噩噩地睡去,却又被一阵仓促凌乱的鞭炮声吵醒。
明亮地火光穿过窗户,照亮她的脸。
她无比贪恋地闻着从窗户的缝隙中渗进来的炮仗味,知道又是一年过去了。她抬头看他,发现他亦在一片暗色的光线中,眯着一双灰色的眼睛,静静地看她。
她忽然觉得他离得很近,但却又很远。说来也奇怪,初见他时,他就觉得他如飘荡在大上海的一个幽灵,无法握住,虚幻而缥缈,现在,她依然有这种感觉。
她毫不犹豫地再次低下头去,一口咬住他的肩膀,想以此证实他是真的存在的。他是他的丈夫,是他的男人,他是属于她的。
“夫人,你是想我死在这儿吗?”邵昊轻声叹息,“这样裘主任就只能跟一个死人去英国了,你想想,他多可怜。”
“我只是想让你记得我。”江沉舟心想,其实是我想一直记得你。
“你还是不信我。”邵昊伸出双手将她环住,宠溺地轻抚她的后背,“我会好好回来的,给你带很多纪念品。裘宽高带给他妻女的,我也一样不落地带给你,还会带更多,让你去学校分给别人。好不好?”
他当她是耍脾气的小女孩,亲亲她不知什么时候又被泪水染湿的面颊,不停问她想要什么,想买什么。
“邵昊,不能带我去吗?”她带着鼻音哼哼。
“小木头庄,还是要你帮忙打点着。”邵昊笑得有些无奈,“夫人,你可不要太任性呀。”
江沉舟是明白事理的。小木头庄关系到邵昊的生意,也关系到他的人脉,半年来没有人打点,以后便是等于重新开张,要费不少事。都交给阿笙,就太为难他了。
“把这些活都甩给我,明明最任性的是你。”江沉舟又感到一阵牙痒痒,想要咬人。
“是的,我最任性了,所以才需要夫人你一直牵着我往前走。”他伸展开他光滑白皙的手臂,与她十指交握。
她望着他们的手指,一阵失神:“你去国外,我就牵不了你了。”
“你只要时刻想着我,我就能感觉到你在牵着我。”邵昊轻声低语,仿佛在歌唱,“万一你哪天不想我了,我就会像风筝一样飘走。”
江沉舟默然吸气,抬头轻轻吻上他凉薄的嘴唇。
“我是永远不会放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