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过后，江沉舟取得老师许可，在学校中组织了美灵登电台冠名的募捐活动，并趁机推销收音机，宣传自家电台。她站在校门口摆起展台，拿着大喇叭对着前来入学报道的学生们热情洋溢地讲述着活动内容。
有些学生好奇地停下脚步，而更多学生充耳不闻，朝着其他的目标奋勇前进。
她忽然有一种错觉，一切仿佛回到最初的时候，她第一次在茶馆中登台演讲。那天也如今日一般，没有多少人给她面子，而她所能做的便是竭尽所能，为那渺茫的一丝希望，拼尽所有力气。
那时的她以为，收获了热烈的掌声便是成功的开始，殊不知人生一世都是过独木桥，永远都有更困难的关卡在前方等着，要想一直成功，又谈何容易。
“我该不会是你身边，最后一个知道你是小江先生的人吧？”在旁帮忙铺展台的林采出声询问。
江沉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程雨蝶本来也是不知道的，然而和她在一起的偏偏是小江先生的老听众冯南，这便怎么瞒都瞒不过去了。眼下大家都在一起工作，更是无话不谈了。
“我感觉我被你们背叛了。不过罢了，本小姐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们计较。”林采轻轻一蹦，跳坐到桌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江沉舟，“你知道为什么你转学来时，我和雨蝶会愿意带你玩吗？”
“不是因为你们找不到人？”
“瞧你说的。我们家都是世代老上海人，要找朋友，自然是找得到的。不过一般的小女生，我们都看不上。我们就是觉得你不一样……觉得你没准能玩得很开，没想到，还真的如我们所想。”
江沉舟举目望向校园中熟悉的场景。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那么多年。
“我们还能在一起，真是太好了。”她不无感慨地说话。
“啊，对了，我们可能要分别一阵子。”林采忽然说道，“暑假的时候，我可能要去江西实习了。”
“去那儿教书？”江沉舟一时诧异，想了很久才道，“你一个人跑那么远受得了吗？你家人，还有你男朋友怎么办？”她知道林采在大学里一直有个男朋友。
“写信呗。”林采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伸手拍了拍身旁的收音机，“而且我还会带上这个。想念亲人的时候，我就听小江先生的节目。我男朋友，和我家人也都会听的。如此一来……我们之间的距离也不算太远吧？”
林采抬头，与江沉舟相视而笑。
这阵子为电台的事前后奔忙，她渐渐发现，声音是一种不那么粗暴，却十分强大的力量。倘若它能借助电台，传遍大江南北，那么所能产生的效果不容小觑。
她越发觉得邵昊是个聪明的人。此番借着募捐的活动将据点推向全国各地毫无疑问是个明智之举，如若他们现在不做，以后也是早晚要做的。
沉思之际，阿笙却火急火燎地跑进校门，直奔江沉舟而来。
“阿笙，怎么了？”江沉舟一阵诧异。
“皮老板约少爷吃饭，少爷已经去了。”阿笙言简意赅，眼中却盛满惶恐。这位常年服侍在邵昊身边的少年也是见多识广的，极少露出这般惊慌的神情。
江沉舟只觉身上每个细胞都在示警，她知道一定有事发生。
“你说的皮老板，可是华玉商会的皮文景？”
在得到肯定答案后，江沉舟毫不犹豫地道别了林采，坐上阿笙的车。当初赵四的话依然在耳畔回响不绝。邵昊已经跟华玉商会见过一次血，赵四为此赔上了一双眼睛，如今不知还会发生什么！
江沉舟坐着车子来到万华饭店，一路小跑来到邵昊和皮文景所在的包厢。她刚走到门口，便听屋中传来一阵欢声笑语。那声音透着一派祥和，不见杀气，她不由怔在原地，一时间只想偷偷听个明白，并不着急进去。
“募捐的事并不容易做。一时半会搞不出效果，还得长长久久地做下去才好，那样才会被人看到。”皮文景慢条斯理地说话。
“我们的确是这么打算的。”邵昊点点头道，“以前我并不明白，现在想想，很多事情，只要耐性好，就是能做成的。”
“邵老板说的是。不过我想，我们两家或许都没必要那么费劲，不如各退一步？”
皮文景说完，一阵漫长的沉默便蔓延开去。
“皮老板可是在怜悯在下？”邵昊发出一声嗤笑，“您是知道的，我一向不需要施舍。”
眼看着谈话中的火药味逐渐加重，此时不加入怕是不行，江沉舟立刻长腿一伸，迈步进入包厢中。
“沉舟。”邵昊最先发现了她，神情微微一惊。
皮文景顺势转过头来，对她露出儒雅的笑容：“小江先生。”
两人不是单独见面，周围还坐着各自阵营中的人。此时听闻皮文景这句“小江先生”，这些人便纷纷起身，对着江沉舟微微躬身。
“皮老板，我姑且也算电台的负责人之一，您竟然不叫上我，真是不够意思呢。”江沉舟微微一笑，顺势落座于邵昊身侧。
皮文景看看邵昊，又看看江沉舟，终是露出无奈而复杂的笑容。“哎呀，说真的，我有点害怕呢。”他低头喝了一口茶，声音软绵儒雅，一点儿不带攻击性，“你们二位的脾气都那么厉害，要是一并请来了，皮某这顿饭估计就吃不完了。”
“皮老板说笑了，我和沉舟什么都不会做的。”邵昊在餐桌下紧紧握住江沉舟的手。这番举动，不仅仅是鼓励，他更像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他都会在她身边，不离不弃。
“我尚不清楚皮老板的用意，但我必须说明，募捐一事，我们是认真的。如无意外，我们会一直干下去。”江沉舟目不转睛地望着皮文景，谈吐清晰地说话，“我们完全是在为整个行业考量，觉得只有这样做，播音事业，以及电台才会有更长远的发展。”
正在喝茶的皮文景微微一顿，随即才敛了脸上的笑容道：“你们这样做，会不会太理想主义了？你们知道眼下的形势么？多少人吃不饱穿不暖，连活下去都是难事，谁来跟你们搞募捐？谁关心这个行业的死活？”
“我们也在为这个国家的未来着想。正是因为觉得以后电台能为国家，为百姓发挥更大的作用，所以才这般费心。”江沉舟顿了顿，“我想我们和皮老板还是不一样的。比起金钱……我们更愿意相信人心。”
这番话过于直接，便是连一贯不喜形于色的皮文景，也不觉皱了下眉头。
然而江沉舟却是不疾不徐地取过衣架上的邵昊的帽子，笑着举到皮文景面前：“皮老板您大人大量，不如，看在同行的份上捐一些？我相信，您打心眼里，也是希望这个行业能长此以往地发展下去的。”
这仿佛是打一棒子，再给一甜枣。皮文景懵了一阵才反应过来，立刻发出清亮的笑声。
“不愧是小江先生，口才果然了得。募捐到我头上，你们也是很能耐。我主动请你们吃饭，可是自己送上门来啦。”皮文景低头揉按一番高挺的鼻梁，片刻之后，才抬起赞赏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年轻夫妻，“这次你们做得很好。邵老板，我并非怜悯，此次想要和谈，是因为我对你们发自内心的感到钦佩。如果你不满意刚才我们的和谈条件，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江沉舟徐徐坐回到作为上，脑海依然有些发懵。
是吗，皮文景是来和谈的？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其实并不用那么剑拔弩张？
她徐徐松开紧绷的肩膀，抿着嘴唇，想自己刚才那番话可能确实说得有点儿过。
“邵昊，其实我单独约你出来，是想告诉你一个小秘密。”皮文景又望向邵昊，似笑非笑地说话，“不过我想，小江先生也不是外人，让她听着也好。”
“什么秘密？”邵昊询问的档口，其他人都已陆续退出包厢，一时之间，只剩他们三人。
“你初来上海不久，邵镇关就叮嘱我好好锻炼你。”
邵昊闻言，根本无法掩饰面上的震惊。
他怎么可能想到，位于华玉商会顶端的男子竟然跟自己的父亲是一伙的。他仿佛就是一只宠物白鼠，一直奔跑，却跑不出那个圈。又仿佛是只孙猴子，怎么翻都翻不出五指山。
他轻轻闭上眼睛，指尖微微颤动。在他的印象中，父亲一向是不关心他的，正因为嫌弃他，才将他赶到上海。
过去没遇到江沉舟时，他满心想的是如何证明自己的价值，很多事情，他都未仔细思考，便放手去做了。而今他忽然觉得，他其实也是个幼稚的人，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殊不知也有人掌控着他。
“你之前之所以会遭受重重阻碍，也是这个原因。”皮文景交错十指，撑着下巴，以温和的眼神望着邵昊，“不过现在你已经成了一个能独当一面的猎手了，还有了自己的团队，我不需要再操心了。”
“难道之前的事……都是您一手策划？”江沉舟见邵昊面色冷白，许久不发一言，于是便替他问了。
“我也没那么神通广大。小江先生父亲的意外还有林公子的意外，它们并不是我想看到的。”皮文景面露遗憾，轻轻摇了摇头。
“那赵四呢？”邵昊沉吟半晌，突然开口。
“人在成长中，总是要牺牲一些什么的。”皮文景望着他的眼睛，笑容极尽温柔，又极尽残酷。
邵昊垂下眼眸，一丝痛苦的神情，一闪而逝。
“邵老板，我认可你的实力。我相信从今往后，不只上海，这个国家，这个世界，都会有你的一席之地的。”皮文景徐徐站起身来，往邵昊的帽子里扔下几枚大洋，而后对江沉舟轻轻一笑，“小江先生，希望你们的募捐能够一直顺利。”
他戴上自己的帽子，从容转身离去，他知道，是时候该将舞台和空间，都留给年轻人了。
江沉舟静默许久，才捏捏邵昊的手轻声道：“我们这样……是赢了吗？”
邵昊注视着她的手，缓缓回神。“看样子是这样。”他目光深沉，一字一顿，“不能掉以轻心，以后的敌人，怕是会更难对付。”
“没有关系。”她固执地望着他的眼睛，“我会陪你一起。”
“嗯，好。”他倾下身子，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
“还有……”她见他俯身想吻她的嘴唇，于是伸手止住了他，“我觉得你父亲是爱你的，或许有空的时候，我们可以去看看他。”
“好。”他点点头，捏着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吻，“你说了算。”
因为有了她，所以他并不那么在意了。
童年留下的不甘，悔恨，爱与不爱，他都不那么在意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因她而重生，成为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人。
1937年，战争全面爆发，上海沦为主战场之一，未能幸免。绝大多数上海电台至此毁于一旦。
这片国土上的无线电行业仿佛是一朵昙花，才刚盛开，便迅速凋零。
战事突发，江沉舟和邵昊侥幸逃出，却与伙伴们失去了联系。江沉舟一直不忘自己的信念，战争期间，与自己的丈夫游窜各地，建立电台，发展无线电事业，渴望以此找到故人。
8年之后，战事平息，无线电行业才得以重见天日，茁壮发展，为未来的传媒产业奠定了扎实的基础。美灵登电台的故事永久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再不被人所提及。
之后也有相关从业者好奇地探寻战争中的行业情况，却惊奇地发现各处都散布着邵氏夫妻的身影，以及他们的故事。
然而无人知道，他们最后去了哪里，战后在哪里安家，到底是去了重庆与亲人团聚，还是又回到上海重建家园。年轻的后辈们只得一厢情愿地相信，他们一直在一起，白头偕老。
他们愿意这样相信着。
因为相信和声音，都是一种力量。冥冥之中，必有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