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柳电影公司因为曾经与美灵登电台有过密切的合作,此时也是被华玉商会四处打压。一旦签约艺人魁尔爆出丑闻,大柳公司一时之间估计也难找到操纵舆论的帮手,很可能护不住他。
江沉舟一时间也顾不得身上衣物是否得体,只抬起眼睛望向魁尔一脸淡定的笑容,也不知是该急还是该气:“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那不然呢?”魁尔有些看不下去,拎起自己的衣服盖到江沉舟的身上,静默一会儿,才低声道,“被用下作手段算计,都快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我可没闲工夫大惊小怪……还有你也别想着找什么幕后主使了。妒忌我的太多,我一时间也不知这到底是谁干的。”他又打量江沉舟几眼,见她瘫坐在地上,没有丝毫起来的意思,便将她抱到沙发上。
她低着头许久都没有说话,神情呆呆的,一点儿没有往日那般神气活现的样子。
魁尔沉吟片刻,还是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万一邵昊知道了今天的事,他会看不起你?”
江沉舟本就心烦意乱,忽然又被他提及最为担忧的事,心头立刻一堵,接着便哽咽起来。她忽然很想很想他,很想钻进他的怀里大梦一场。只要有他在,无论世界变成何种模样,她都无所畏惧。
“不至于吧,我只是随便说说的。”见她落泪,魁尔一下慌了,连忙拎着一件衣服的衣摆用力擦掉她脸上的泪珠,“你们……你们感情那么好,生死都经历过,就算你缺胳膊少腿,破了相,他也不会离开你的,是吧。何况你还好好的,他应该感到幸运。”
当初他们一起生活的时候,她极少在他面前落泪,永远都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仿佛总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怎么做。此时她不停地在他面前落泪,他就感觉,仿佛天塌了。
“没事的,这有什么要紧呀,你要相信我。”他又安慰着说话。
她点一点头,心中却依然酸苦。邵昊在忙着做那么大的事,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可她却给他惹了那么大的乱子。不知他回来后知道这事,会是什么心情。
“我去外面看看。”魁尔安抚江沉舟一阵,转身去开门。不想门刚打开,就有无数记者蜂拥而来,闪光灯骤然亮起,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魁尔不禁骂了一声娘,狠狠将门关上。他与江沉舟两两相望,面上依然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他很习惯被人陷害,却似乎,依然没有习惯自己大明星的身份。
世道荒谬,荒谬如斯。江沉舟垂下眼眸,忍不住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
“非得我受挫你才高兴是吧?”魁尔瞥了江沉舟一眼,随即匆匆打开窗户,“来,我们跳窗走吧。”他坚定的将他苍白细瘦的手伸向江沉舟。
江沉舟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少得可怜的衣服,又看看衣冠不整的魁尔。恍惚间,她以为他们还是在携手逃难,如上海刚起战事时一般。
或许,他们的关系,一直都未变过。
她狠狠咬牙,将手塞进魁尔的掌心。两人一路飞奔,中途乘了黄包车径直跑到江沉舟家中。阿笙正好在家,江沉舟简明向他说明事情经过,让他好好安置魁尔,而后就病倒了。
长期奔忙以及一夜的风寒令她高烧不断。阿笙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恍惚间,她感到魁尔借住在家里的这段日子里,不停在打电话,也不知是打给谁的,到底有没有作用。
一旦丑闻与照片登报,那魁尔的名气可就大不如前了,不少女影迷会离他而去,没人再愿意买他的影票。她很担心他的未来,但却只能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
感冒真是一种令人毫无办法的病症。医生来了又去,只吩咐阿笙让她好生休养。她很寂寞,每天躺在床上,不是吃就是睡,唯一的消遣便是书报。她常让阿笙外出为她购置书报,很奇怪的是,她并没有看到她与魁尔的不雅照片,也不知这件丑闻到底是怎么压下去的。
不知不觉,上海进入了梅雨季节,江沉舟也终于康复了。一天清晨,江沉舟走下楼梯,看到躺在沙发上小憩的魁尔。他穿一身白色的单衣,衣服也不好好穿着,未系纽扣,露出苍白消瘦的胸膛和脖子,看起来很是落魄,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猫。他眼睑微动,不知是在做什么梦。
她仔细看了他一会儿,还是很一狠心,伸手拍了拍他。
“最近怎么样。”她见他缓缓睁开细长的眼睛,就出声问他。
“还好吧。”他一伸懒腰坐起身来。他低头看了看,没找到鞋,于是光着脚去餐桌上拿水杯喝水。悠闲自在,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
江沉舟静默片刻,还是道:“再过一阵子,邵昊就要回来了。”
她要他住在她家里,也是不得已为之。在她的设想中,丑闻应是会对他的事业以及精神带来巨大的打击。平日里越是爱为他花钱的影迷,对这种丑闻就越是敏感。他没准会成为人人喊打的老鼠。所以,她希望他能在这相对平安且隐蔽的地方度过风波。
她大病一场,也不清楚外面的局面到底如何了,只委婉地提醒他一声,他再这么住下去可能就不合适了。当然若他硬是要住,她也不是不能想个办法。
但愿邵昊不会上房揭瓦。
“我知道。”魁尔平静地点了点头,眼中藏满嘲讽的笑意,“我可不是就趁着他不在,才来蹭吃蹭喝占便宜的吗?”
“咳。”阿笙将手拢在嘴边,发出意味不明的咳嗽声。
“那……以后,你有住的地方吗?”她见他举着酒杯缓步走来,有些不确定地问,“我还没问你呢,上次我们那事……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大柳公司还行吧?”
“你还是如往常一样爱操心。”他停在她面前,低头深深地看她的眼睛,“你还是就操心你的邵先生吧,不然……我可能会多想。”
她微微怔住,正想着该说什么的时候,外头忽然传出敲门声。阿笙将询问的视线投向江沉舟。现在她是一家之主,如何待客,应是她说了算。
她一时好奇,走到门前,亲自开了门。
“江小姐,好久不见。”门外站着赵四过去十分信任的光脑袋跟班。
“是你?”江沉舟十分诧异,“你来做什么?”她心中忽而惊慌起来,担心魁尔因为生活不如意,又跟大烟攀上交情了。
“我来接我的新主子。”没想到,光脑袋微笑着向她这样说道。
“你的新主子是谁……”
“是我。”
魁尔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她猛然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魁尔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以后赵四的地窖,万魔窟还有他手下的生意,都由我照看。”他狭长的眼意味深长地扫了扫她,依然盛满嘲讽。
“这……这是怎么回事?”因为过于诧异,她一时间有些结巴。
“我只是单纯厌倦了站在灯光下的日子罢了。我本来也不属于那么干净的地方。”魁尔弯一弯嘴角,蛮无所谓地说话,“对了,我们的事你不用担心。我用赵四的人脉把事情压下来了,目前还没有报社杂志胆敢把照片登出来,估计以后也不会有。”
江沉舟怔怔地望着魁尔,头脑一片混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好不容易将他从过去的泥潭中拔出来,怎么一不留神,他又掉回去了?
“为了防止你多想,我提前说一句,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可不是被什么丑闻逼得毫无退路。我还是觉得暗无天日的生活适合我这样的人。”魁尔望着她一张呆滞的脸笑得越发灿烂起来,“往后呢,我们还是不要来往了,你一个正经的大学生,跟我这种地沟中的老鼠王不合适。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她木然许久,缓缓闭上眼睛。她终是没能照顾好魁尔。
她不由就回想起那天在包厢里选女演员的场景。他喝醉了酒,对她说,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他还问她,真的决定要跟邵昊在一起吗。
就算是死,也无所谓吗?
他仿佛早就预感到了所要发生的一切,只是什么都不说,孤独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他人都道他是电影圈炙手可热的明星,而只有他知道,他注定属于黑暗。光鲜总是暂时的,终有一日,人还是要拥抱最真实的自己。
时光在这一刻仿佛终止。
她心想,表舅,我终是辜负你了。
但是,我已经尽力了。
手腕忽然被人捏住。她猛地睁开眼睛,低头看着被魁尔握住的手腕。他如此出格,但不知为何,她却无法狠心甩开他的手。
小王爷的手不似邵昊般粗糙。纵然经历过诸多波折,他的手依然是光滑白皙。他光滑的拇指轻轻扫过她皓腕处的那一片肌肤,似带着眷恋。
“但你不要忘记我。”他轻声说着,嗓音缠绵,听起来像是撒娇,又像是在哭泣,“往后真有摆不平的事,或是想杀的人,欢迎你来找我。你知道我在哪里。”
他咬一咬牙,松开她的手就跟着光脑袋快步离去,头也不回。
“魁尔!”她忍不住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
“柳莺莺那里,拜托你帮我说一下!”他大声说着,黑色的身影,逐渐浓缩成一个小点。
这次不同以往,她无比真实地感觉到,她真的与他形同陌路了。
她踉跄几步,忽然感到一阵头晕,摔倒在门口。
“少奶奶,他会幸福的。”阿笙蹲在她身边说话。
“是吗。”她有气无力地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
“这是他选择的路。”阿笙伏在她耳畔,斩钉截铁地说话,“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便是死,也是幸福的。”
江沉舟也没有别的选择,就只能去相信魁尔会幸福。麻捷飞,宋小衣,柳莺莺……所有人,都会幸福。
时光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很快,便到了邵昊要回国的日子。
江沉舟早早请了假,和阿笙一起去机场等人。机场中的人比她想象中的多,在她身边时不时就会展开亲人久别重逢的感动画面,令人艳羡。
“少奶奶,我觉得之前您和小王爷的事,就别跟少爷说了。”阿笙若有所思地说话。
“我也是那么打算的,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江沉舟点了点头,当下与阿笙达成共识。
她焦灼的视线穿过重重人群,一直看着出口,半年未见,也不知邵昊变成怎样一副模样了。
“沉舟。”
朝思暮想的声音,忽然自背后传来。
她全身如遭电击,僵立了一会儿,才敢回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