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舟忍不住发出阵阵冷笑。
这命运的安排,何其讽刺。她前脚刚拒绝了皮文景,后脚便知道她的好同事接受了邀约。
她以为她和麻捷飞是同仇敌忾的战友,会一起克服美灵登电台的重重危机,她以为他们永远会站在统一战线上,现在她才明白,她以为只是她以为。
仔细想来,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曾几何时,她也以为魁尔是她上海中唯一的亲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如今想来,这句话倒是千真万确。
她又一次感到自己一颗火热的心被人拍进冰水之中,但却什么都无法做。
她如理解魁尔一般理解麻捷飞的选择,知道他们的分道扬镳不怪任何人,不过是一厢情愿,理念不同罢了。真要怪,便只能怪这世道不公。
“你会觉得我是叛徒吧?”麻捷飞上前一步,低头询问江沉舟。
江沉舟垂眸望向别处,僵着嗓子道:“这我说不准。你得问裘主任。”
“其实我也有点儿瞧不起我自己。”麻捷飞将手插进裤子口袋里,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但是沉舟,我是个男人,我必须承担起家庭的责任。”
江沉舟不言,只绝望地呼吸着,胸膛起伏不定。
“我很感谢你在我无依无靠时介绍我来茶馆。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认识小衣……其他人怎么看我我无所谓,我只希望你能理解我。”
她不由转回视线,望向他真挚的双眸。往事化作画卷,在她眼前不停翻飞。他们一起经历了电台中的风风雨雨,播音员考试,离职风波,还有连环凶杀案……他们无所畏惧,肩并着肩,手挽着手,高歌而行。如今,笼罩着他们的舞台灯光终于暗下。
曲终人散。
“小衣,你就这么不工作了吗?”江沉舟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宋小衣的肩膀,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你明明知道,玉嫂对你的心意。”
江沉舟抬起头来,目光越过宋小衣的肩膀,落在站立在茶馆中央的玉嫂的面上。玉嫂神情淡然,一如既往,只是看起来有点儿疲惫。
“你明明知道,玉嫂打算把你培养成她的接班人。”江沉舟轻声说道。
“可我到底不是玉嫂。”宋小衣轻轻握住江沉舟的手,将之缓缓放下,“你……帮我多多安慰玉嫂吧。”
说完她便快步离去,眼角似有泪光划过。麻捷飞顿了顿,抱有歉意地看江沉舟一眼,便追着宋小衣离去了。
江沉舟站在茶馆门口,怔怔地望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小巷尽头。
最终所有人都会做出自己的选择,为了更好的人生,在她的生命中陆续退场。
选择本无对错,却令人伤悲。
“喝酒吗?”
玉嫂苍凉的声音,将江沉舟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江沉舟顺势走到店里,与玉嫂占了角落处的桌子。周围人声鼎沸,但她却觉得格外孤独,手指和心脏都是冷的。
“你有没有觉得,这一幕十分熟悉?”玉嫂抓住酒瓶,悠然地给江沉舟倒酒。
江沉舟迫不及待地抓起酒杯一饮而尽。酒自喉咙一路烧到肚子里,她被辣出了眼泪,却觉得好痛快。“玉嫂,你别难过。”她用手背用力抹一把嘴唇,“你再多找一些人到店里,很快就能选出新的接班人了……”
“小江先生,你想接手这个茶馆吗?”玉嫂抬手打断江沉舟的话。
江沉舟微微一怔,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话题怎么就绕到了她的头上。
“不能吧,你已经有小木头庄了。”玉嫂轻轻一笑,自己接了话题,“其实这个茶馆,我开得也有点儿累了,下个月,就关了它吧。”
她的声音格外平静,仿佛是在谈论天气。江沉舟呆怔许久,才机械似的开口:“这么突然?”
“我知道你不缺钱,你上我这儿演出,不过是看个情分。”玉嫂又接着道,“你的这些心意,我都看在眼里。以后……也不用那么辛苦啦。”
她露出罕见的,柔和的笑容,伸过粗糙的手,抚摸江沉舟的脸:“你一个小姑娘,何必那么辛苦。以后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江沉舟浑身颤了颤,她张嘴愣神许久,想说很多话,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
“这便是这个茶馆的定数了,属于它的时代,也该结束了。”玉嫂抬起头来,环视四周,目光苍凉寂灭,“我在这儿工作了三十多年,也该去寻找我的自由了。”
两周之后,江沉舟停在关门的新香茶社前,怅然失神。
玉嫂悄无声息地走了,没留下任何话。熟客们散落各处,不闻音讯。上海这么大,要找个新的茶馆落脚,并不是难事。
“说起来,我们能结得今日这般缘分,也全仰仗这个茶馆。”碰巧溜达过来的柳莺莺站在江沉舟身旁,若有所思地抽着香烟,“我时常在想关门歇业的事,觉得人活着不该那么累。但我也时常会想,如果不那么累,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江沉舟默然无言,目光再次划过茶馆的招牌。多少人在这里相知相遇,多少人在这里悲欢离合。藏匿在街头小巷的茶馆,积攒了太多城市的记忆,以及平凡又惊人的奇迹。
“柳老板,最近可好?”江沉舟礼貌地问道。她也是没有想到,最后陪伴她最长久的,除了邵昊,便是身边这个曾经绑架过她的女人。
“苟延残喘。”柳莺莺烦躁地掸了掸烟灰。她见江沉舟一脸迷惑地看她,于是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问道:“你有办法帮我找到魁尔吗?正在筹备新戏,我却找不到他。”
她不是个善于求人的性格,这般问话已经是她的极限。江沉舟心想你一个老板都搞不定的员工,我又怎么能搞定,但转念一想,她在上海也不认识几个老友了,能帮就帮吧。
“我试试看吧。”她应下了这个委托,便动身去找魁尔。
她猜测魁尔也不会在什么正经地方,于是便摸着一家家歌舞厅找过去。没过多久,她便来到上次选女主演的舞厅,不出所料,侍者果然说魁尔在里头。
江沉舟一阵欣喜,没想到竟然那么好找。她刚迈步进去,便有一个穿戴整齐的男子主动走来,要引她去找魁尔。她见这男子面生,有些迟疑。不想自暗处忽然又冲出三四个男子,将她用力拖进昏暗的小道。
灯光昏暗,乐声嘈杂,因而没有人注意到她这边的情况。她失声尖叫,然而她的嘴很快便被捂住了。这些人用力按住她的四肢,将她的衣服扯成碎布。她心中惊恐,却怎么都使不上力。
肌肤直接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刺得她心疼。她不由自主地就想到远在海外的邵昊,眼中立刻就盛满了泪光。
邵昊,你在哪里,我好怕啊……
“你们在做什么。”一道冷冽的声音忽然传来。
江沉舟猛地抬起头来,便见一张熟悉的脸徐徐靠近。她反应了一阵才想起,这是白洛生,戏子起家,被华玉商会挖走的清俊小生。
周围男子见有人来,立刻跑走,只留下衣冠不整的江沉舟。白洛生停在江沉舟面前,一时不知把目光放在哪儿,面上晦暗不明。
江沉舟一时也很是手足无措。她很想把自己收拾收拾,然而衣服都破了,她一时也不知怎么遮住身体。
过了一会儿,白洛生才想起将外套脱下,扔到江沉舟身上,然后向她伸出手去。江沉舟低声道了句“谢谢”,然后捏着他的手站起来。她隐约听说,他现在过得不怎么好,新拍的电影都没什么人气,然而转念一想,这个时代,真正过得好的,也是极少数罢了。
“跟我来。”白洛生牵着她的手,快步穿行在小道中。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江沉舟紧抓着身上的外套,有些迷惑。
白洛生没有回答,又走几步,随即快步将江沉舟推进一个房间。江沉舟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身后一个人用手帕捂住了口鼻。
迷药的气味直钻鼻腔,她不受控制地陷入昏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浑浑噩噩地醒来,只觉浑身酸软,四肢无力。她回忆起之前种种,立刻失声惊叫起来。
她定了定神,发现自己正躺在舞厅的包厢中,身上的衣服少得可怜,而她身边,则躺着与她一样赤着大半身子的魁尔。
她不受控制地再次发出尖叫。
她惊慌失措地想要下了沙发,奈何四肢实在不听使唤,她立刻就摔到了地上。
“做什么那么大动静?”魁尔一声轻哼,慢慢睁开双眼,俨然一个被吵醒的人。
他见着自己和江沉舟这幅模样,却是一点儿不惊讶,优雅地侧躺在沙发上,嘴角噙着一抹笑容,仿佛是在嘲笑她的狼狈。
江沉舟错愕地看着无事人一般的魁尔,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记者已经拍下我们的照片走了。”魁尔懒洋洋地打一个哈欠,“你要是没有力气,可以再休息一会,再没有人来打扰了。”
“这是一个局。”她后知后觉地想到。
魁尔很可能也如她一样,被人下药后抬了过来,与她睡在一处。而设计者为的就是找来记者,拍下照片,引起丑闻。
她也是太不小心了,竟然能着这种道,明明平日里常听见这样的陷阱。
她想不明白白洛生到底是否是这个局中的一环,但又觉得,既然已成这样了,那么是与不是都无所谓了。
“准确来说,是陷害我的局,你应该只是顺便。”魁尔悠悠躺平,眯着眼睛看江沉舟,“说来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柳莺莺让我来找你。”
“哦,柳老板。”魁尔深深吸气,将手背搁在额头上,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印着我们照片的报纸,这两天应该会出来。她没有电台为她经营,不知道面对那些报纸,会是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