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舟战战兢兢地走进邵昊的家中。
她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哪儿来的魔力，她来他家不是第一次，却是一次比一次紧张。
“阿笙，我们是不是该好好准备聘礼了。”邵昊走进客厅，交错起双腿端坐在沙发上。他发梢沾着水珠，浑身散发着一股缱绻慵懒的味道，但他的目光却是比暗夜的星辰还要矍铄，仿佛在期待着什么令人兴奋的事。
“不用了不用了。”江沉舟慌忙摆手，“我也没多少嫁妆的。”她险些脱口而出，给她个住的地方就行了，但又害怕这么说实在不矜持。
“车和房都是现成的，礼金的话，裴小姐的电影就要上了，我看分成不会少，也不用太担心。就是老爷那边费神些。”阿笙索性忽略江沉舟的话，跟邵昊认真探讨起聘礼的问题，“你不会真要枪吧？”
“要啊，怎么不要。”邵昊不满地轻哼一声，“世道这么乱，难道我一个出身将军门下的儿郎，得靠赤手空拳保护女人不成。”说罢，他有意无意地展开自己的手，低头看着手指，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沉舟坐到他边上，默然打量着他清俊的侧脸。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对这个男子恋恋不忘的呢？
第一次在火车站见到他时，她就一直惦记着他，不想在茶馆中，竟然又碰见他，那仿佛是命运的安排。
她知道他身上最为与众不同的地方，不仅仅是容貌。在他那平和的表象下，涌动着惊天动地的火。她在东北过得肆意极了，早就养成一股子凌厉洒脱的气质，一般男子又怎敢从容地望着她笑，评价她是洋人的圣诞树？
是了，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简单。他如黑色的烛火，无声无息地燃烧着，吸引各种各样的飞蛾扑上前，深深沦陷。
她下意识地拈起他的手，逐一碰触他指腹上的茧子，彷如小孩在玩心爱的玩具一般。他的手在她掌心中轻轻一颤，但他终是没有将手收回去。
“要是能熬到太平盛世就好了，你可以一直玩你喜欢的木头。”她不由开口道。
“江小姐，我不是在玩，我很用心地在做的。”邵昊哭笑不得地说着，却并不阻止江沉舟把玩他的手。
“我知道呀，我只想，你能活得更随心所欲一些。”
“随心所欲……那是要付出代价的呀。”他以宠溺的眼神望着她，目不转睛。
阿笙立在一旁，看着少爷和准少夫人五指相扣，玩得不亦乐乎，神情复杂。
邵昊过了一会儿才觉察到阿笙的存在，拉着江沉舟的手道：“你现在就去跟我爸说，我要结婚了，让他准备准备。”
阿笙为难地瞟一眼客厅里的落地钟，一脸冷漠：“现在老爷应该已经歇下了。”
他不知道，是否热恋中的人都有那么点儿无理取闹。
“我这一生，鲜少与他打交道。他若不是为了自己的脸面和利益，恐怕也不会来见我，逼着我见那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邵昊却不为所动，冷冷说话，“他来找我时也没管我方便不方便，我难得找他一回，也顾不得那么多。若他置之不理，那我们以后也不用见了。”
邵昊平日里都事一贯从容镇静的模样，仿佛世间万物都脱不开他的掌控。唯独提起父亲，他的眉间便多了一抹郁结之色，口吻里也带了些许赌气的成分在。江沉舟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这么大一个男人，终究还是没过叛逆期，尚有不少成长的余地。
“何必那么急，明天跟你爸说就行。”江沉舟牵着邵昊的手劝说。其实她很想说，不通知他爸也是可以的。之前阴差阳错在歌厅见了邵昊的父亲，她落下不小的心理阴影，本能地就觉得那个男子不通人情，过于蛮横，能少见一眼，就少见一眼。
“明天万一有什么变化怎么办？”邵昊一贯从容，今夜却难得的执拗起来，“今天就是今天。”
江沉舟兀自纳闷明天能有什么不一样，但转念一想，邵昊该不会是怕她一时改了主意跑了吧？她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就见邵昊忽然站了起来，指挥阿笙将她的箱子搬到楼上去。
“这下你可跑不掉了。”他转头对她微笑，灰色的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
果然猜对了。江沉舟闷闷地想。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变得十分了解这个男人。
“给我爸打电话的时候，顺带让他多派些人去重庆。”邵昊对着阿笙的背影叮嘱道，“好搜查沉舟母亲的下落。”
“明白了。”阿笙点了点头，然后便提着江沉舟的行礼走了。
江沉舟有些失神地坐在原地。她这才分神思考起父母都不出现在婚礼上的严重性。难过总归是有点难过的，但还能怎么样呢。
“你看，江小姐，眼下我就只有最后一份聘礼没有搞定。”她回过神来，发现邵昊竟然蹲下身子，半跪在她眼前。
他将手搁置在她的膝头，歪着脑袋，就这么趴在她腿上，目不转睛地看她。
“什么最后一份聘礼……你要觉得麻烦，什么都不准备也不要紧的。”她被他看得心乱，然而他这样的姿势，却是令她动弹不得，只得僵在原地，饱受他目光的洗礼。
“那哪里可以呀，我们家怎么说也是大户人家，娶媳妇还是要郑重一些的。”他弯起嘴角，露出略带野性的笑意，“只是我想问问太太，林大河的性命，你还要不要了。”
江沉舟闻言，心脏骤然一跳，这才恍悟他说的最后一份聘礼到底是指什么。他很早就跟她提起过，他要用林大河的性命做聘礼。
当时她无所表示，而今觉得，这份聘礼却委实沉重。
“算了吧。”她不由回想起王二，满目苍凉地低吟，“还是算了吧。”
冤冤相报，到头来谁都不得善终，恐怕就连自己心爱的人儿也会跟着受牵连。邵昊毕竟体会过大起大落，刀山火海，她的仇恨化入他所在的深潭转眼便能不见。他自己不在意，但是她却心疼他，因此心想着干脆便借此机会摒弃过去，拽着他一同奔赴崭新的生活。
“深仇大恨，就这么算了？”邵昊垂眸，仿佛比她还可惜。
她忍不住捧起他的脸，深深望进他灰色的眼眸：“我只希望我们好好的，好好活下去。”
他微微转头将温柔的唇埋入她的掌心，静默片刻后，才轻声道：“你难道就不怕……刹不住车么。”
“什么？”她虽是听清了他的话，却还是不由地反问了一句。
“没什么。”他含着笑意缓缓起身，“你也该累了，今晚早些休息吧。”
她听话地点点头，洗漱完毕，便熟门熟路地在他的客房里歇下。这次她学乖了，坚决不让阿笙看笑话，就算很难睡着，也专注地闭着眼睛，不下地乱走。
渐渐地，她便陷入绵长而晦涩的梦境中。在梦里，她不停奔跑着，哭喊着，然而无论她跑得如何快，表舅，父亲还有魁尔，都纷纷离她远去，她一个都抓不住。
孤独和绝望侵蚀着她，她不由蹲在原地，放声大哭起来。就在这时，一只温柔而冰凉的手轻轻碰触了她的头顶。那触碰过于真实，令她在恍惚之间睁开眼睛。
她似乎看见一个黑黢黢的影子伫立在床边，但她没有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心安，一闭眼睛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
第二天清晨，她好好穿了衣服，刻意保持一副端庄的样子，徐徐下楼。阿笙和邵昊已经穿戴整齐，坐在餐桌前，似乎是在等她。
长方形的餐桌上摆满了各种早点，有中式的豆浆油条馄饨，也有西式的烤面包豆浆和煎肉。桌上摆着几个壶，大约是装了咖啡和果汁。食物浓郁的香味飘荡过来，有意无意地撩拨着她腹中的馋虫。
即便是在被董妈收拾得井井有条的程家，江沉舟也没见过这般阵仗。她寻思着这些餐食应都是阿笙上街买的，手艺自然不会差。
“我一会要去小木头庄，太太若觉得无聊，可以带着阿笙去逛街，挑选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待她落座，邵昊便以半开玩笑的口吻悠然说道。
这一声“太太”喊得她面孔发热，但他却十分不以为意，面上颇为从容。
“我要去学校，还要去电台，不……不会无聊的。”她眼神慌乱，匆忙夹了根油条塞进嘴里。而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邵昊和阿笙都没有动筷，自己一个人开吃似乎是不太妥当。
就在她思索着该怎么办时，邵昊不疾不徐地捧起饭碗，面上挂着轻浅的笑容：“太太是打算成婚后继续工作么？”
江沉舟不由“啊”了一声。她睡了一晚上清醒了不少，这才意识到婚姻并非是件易事。她和邵昊之间，还有很多事情要商量，要磨合。
“怎么……你不许？”她有些忐忑。
“哪有不许的道理。太太做什么我都是很支持的。无论是要工作学习还是要杀人放火，我都不会有半句怨言。”邵昊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呢！”江沉舟一阵羞恼，“我哪里要杀人放火。”
“不过这么看来，我们的结婚请帖，得送好多人呢。”邵昊一手抵住嘴唇，若有所思。他静默片刻，拿了桌上一个包子便站起身来：“阿笙，你送太太去学校吧，我先去小木头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