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舟一时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面色平静的魁尔,反应了许久。
“就收留我吧。”魁尔又重复一句,而后不等江沉舟和柳莺莺说话,先一步提着自己的行礼迈进门槛。他难得表现得如此直接,令江沉舟和柳莺莺都呆怔在原地,一脸茫然。
“我忽然想起来,我们之间的亲情游戏也该告一段落了。”他转过头来,细长的眼睛如冰冷的刀锋,“以后我们……就保持距离吧。”
江沉舟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她尚未琢磨透魁尔言语里潜藏的意思,却先一步因他面上的冰冷神情而感到受伤。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呀?”她不由地小声问话,声音有些委屈。
“就是这个意思,表哥表妹的,令人腻烦。往后若我们有事相见,便是同事。不相见……那边便相见吧。”魁尔不再看她,拎着自己的行礼就大摇大摆地往里走去。
柳莺莺见状也不觉得生气,反而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转头对江沉舟道:“正巧我这儿有个房间住着个男演员,魁尔正巧可以跟他拼一拼。”
“那就拜托你了。”江沉舟无奈叹息。
其实比起魁尔,她更有点儿担心柳莺莺的声名。身为一个有一定职业敏感度的播音员,她非常清楚好事者会如何编排她和房客之间的是非。但转念一想,她舞女出身,这种是非谣言,应该也是见怪不怪了。
“魁尔现在是在跟我赌气,其实他平时很好说话的,特别省心。”江沉舟有点儿不放心,想了想后,还是觉得该为他说两句话,“你要有什么想对他说的,想让他改的,直说就是。时间不早,就不打扰了。”
也是不愿让柳莺莺为难,她放下话便转身走了。
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大概是身边少了个人的缘故,同样一条路,往回走的时候,竟觉得分外清冷。
她一面走,一边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忽然送走魁尔,她的心有些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什么。
她不由就回想起初遇魁尔时的景象。
那时她对他毫不了解,以为他是个一无是处,只会吞金销银的宠物。后来她才渐渐的懂得了他全部的苦痛,也发现他并非她所想象的那般不可靠。毫无预兆的,他们成了彼此的家人,彼此的依靠。
过去他从来没有保护过谁,甚至没有好好地保护过自己。然而战乱发生时,他还是强撑起自己瘦弱,而鲜血淋漓的翅膀,渴望给她一丝一毫的庇护。
她从往事的记忆中回过神来,忽觉眼眶有些滚烫。她知道他们早晚都是要分道扬镳的,他们身份悬殊,且毫无血缘。待岁月静好,他们便会各奔前程。她甚至早就为这天做好了准备,担心他无法自食其力,这才逼着他去找差事,当演员。
然而她没想到,分别的这天来的这么快。
他们明明才跳了一支舞,便要挥手说江湖再见。但是凡事总要讲个因果。她兀自思考着,魁尔做事不爱讲明缘由,但却总有他自己的道理。如若没有什么万不得已的因由,他一个那么讨厌陌生环境的人,为什么会如此干脆地跨进柳莺莺的住所呢?
她不由停下脚步,神情逐渐冷了下来。莫非他觉得他带给她太多伤害,所以想要咬牙撇清跟她的关系?回想起发生在梅楠西身上的惨剧,这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为什么要那么突然,一点儿准备时间都不给她留下呢。
从过往的相处上来看,他纵然嘴毒,但不是个不懂体贴的人。以他惯常的脾性,是断然不会任由她流离失所,游荡街头的。
除非……
一个想法忽然撞入她的脑海,令她的心脏骤然一缩。
除非他知道,她是有地方可去的。
他身体力行地告诉她,不要在意他,只管往那个地方去便可。他不愿成为她的累赘。
“魁尔,你混蛋。”她红着眼睛,愤愤一跺脚,头也不回地向着前方奔去。
她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没跑几步,背后便浸满了汗水。衣服紧贴在在伤痕未愈的皮肤上,又疼又凉,但却灭不去她胸口的一团火焰。
她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到了邵昊门前,周围静悄悄的,耳朵所能听见的,便就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
她没有犹豫,以最大的力道捶起门来。
不一会儿,阿笙便打开门来,见门外是江沉舟,迅速转身去找邵昊。江沉舟静静地立在门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上门乞食的孤女,面上忽然感到一阵羞臊。
邵昊踏着一双拖鞋,迈着无声的步伐到她眼前。他内里穿着单薄的睡袍,肩上披着一件外套,双手环胸,优雅而慵懒地倚靠在门框上。他似是刚洗过头,头发半干未干,发尾湿漉漉的,贴在后颈处。一张俊秀的面庞,在夜色之中又多了几分诱人之气。
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在身侧紧捏成拳。她本是在心中组织好措辞的,然而看他一双泛着波澜的灰眼睛,再严谨的话语也在顷刻间碎裂成沙。
无声的空气中,他们彼此凝望着。她的脑袋懵懵的,但又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
必须说些什么才好。
“邵昊,我们结婚吧。”她扬起清秀的面庞,神情决绝,吐字清晰。
面前两位年轻男子齐齐一惊。他们有限的生命里,何曾经受过这等冲击。他们面面相觑,见对方都是错愕之色,方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江小姐,你们那边……时兴女子提亲?”趁邵昊垂眸沉思,阿笙竖起脑袋询问江沉舟,眼中闪烁着好奇。
江沉舟木然摇头:“程家不能住了。我没地方住,只能来你们这儿了。”
“小王爷呢?”阿笙又问,顺便往江沉舟身后看了看。
“他住柳莺莺小姐那了。”江沉舟想了想,觉得没准日后还会相见,索性把话说得清楚一些,“柳小姐家中房客众多,没有我的位置。”
阿笙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听闻自家少爷发出一声轻嗤,随后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小王爷没法跟你一起,所以你才想到了我。”言语里的不高兴明显得仿佛随时能溢出来。
江沉舟一时间瞪直了眼睛。此时她的脑袋也有些懵,不知如何接邵昊的话。
而邵昊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么说有些不太对劲。“嗯……那你倒是说说结婚是怎么回事儿?”他的目光闪了闪,而后抛给江沉舟这个问题。
“江小姐没地方住,既然要来住,索性就把婚结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阿笙帮江沉舟回答了。
江沉舟低着头看地面,以极轻的声音“嗯”了一声。
她确实是这么想的。既然是打定主意要来邵昊这儿求个住处,那么比起不明不白地住,还不如光明正大,风风光光地住。“结婚”这个想法,当即就跳进了她的脑海里。
她心想他们总归是要在一起的,既然如此,提句结婚也没什么。但她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没想到说出来后,空气会这般尴尬,面上会如此羞臊,她甚至不敢抬头直视邵昊的眼睛。
她总觉得上海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她,原本以她的豪爽性子来看,这事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不了就被拒绝呗。
“江小姐,外面冷,有什么事进来说吧。”阿笙见自家少爷面上平静,便伸手接了江沉舟手里行李,引她进屋。
江沉舟抬头匆匆扫邵昊一眼,见他不像是反对的样子,便战战兢兢地向屋中迈去。不想他忽然伸手撑在另一半门框上,遮挡住她的去路。
“江小姐。”他微微偏头,平静地注视着她,“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要跟你成亲呢?”
江沉舟微微一怔,望着他难以捉摸的清俊的面庞,并不知道他唱得到底是哪一出。
然而既然他要唱,那便唱吧。她已经豁出去了,害怕什么。
她想明白后,便敛起面上的惊慌,也平静地看他:“因为我救过你的命。”
“但是我也救过你呢。”他弯唇一笑,“而且似乎不止一次。”
“你的命比我的值钱,现在我们之间基本算是两清。”她仰起下巴,一脸的从容镇静,“就你以前结下的仇家来看,将来我也不知道要救你多少回。长此以往,肯定是你占的便宜比较多。”说完,她还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很仗义似的。
邵昊被她的连篇鬼话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间也不知从何处反驳。但与此同时,他又莫名觉得心头淌过一股暖流。
他倚靠着门口,不由露出无奈的笑容。他也不知他为何一时兴起,要问她那样的问题,但是或许,他就是在等这样的答案。
乱世夫妻之间还能有什么,无非相互扶持,披荆斩棘。
“有什么问题吗?”她见他许久不语,于是轻咳一声,有些急促地问他。
“倒没什么问题。”他细长的手徐徐垂下,清冽的声音却依然在她的耳畔回响,“但是江小姐可要想好了,我家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这次不比之前,你这次进来,出去可就难了。”
她的目光顺势就落在他家的玄关处。她还记得阿笙讲起过一个千里迢迢追过来的小姐,后来被家人无情地拖走了。
世道苍凉,很多人无权选择自己的生死,以及存活的方式。
可她十分幸运,依然可以选择。
她不曾后悔自己的选择。
“我想好了。”她掷地有声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