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沉舟的张罗下，舞会在约瑟夫兄妹住的洋房里顺利展开。起先飞行员们与女生互不认识，彼此都有些生涩，然而约瑟夫颇为擅长与人打交道，讲了几轮冷热不一的笑话后，大家便差不多熟识了，胆子大的女生率先接受了飞行员的邀请，走到大厅中央欢快地跳起舞来，这样一些蠢蠢欲动的女生们便也照做了。
不爱跳舞的自然是有的，不过宅子里场地充裕，无论是聚在一起打牌，还是纯粹享用早已准备好的西式糕点，都能十分尽兴。
江沉舟不想跳舞，于是便端着一盘蛋糕坐到柔软的羊皮沙发上。天气冷了，再没有比窝在温暖的房子里享受美食更快乐的事情了。
舞会怎么说也是公开的社交场合，所以来之前她还是尽心打扮了一番，鹅黄色的旗袍配上黄玉耳环，两者交相呼应，彼此映衬。这些物件都是她从家乡带来的，经常穿着，总觉得能沾染些许家乡的温暖。
她注意到有几位男士不时向她投来视线，但她假装没注意到，转头看向身旁的杨真。杨真不吃不喝，却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江沉舟见状，忍不住喷出笑来：“你这哪像是来跳舞的，简直就是来受刑的。”
“还不是因为你！”杨真愤怒地瞪着江沉舟，“学业顾不上，组织这种不正经的活动倒是挺在行。之所以老师们主张男女生分开上学，还不是担心学生们不管学业，就顾着谈情。可你倒好，偏偏做这种挑战校规的事。”
杨真一直都是班级里最为淡定的那个，江沉舟也是头一次见她如此生气，忍不住笑得更欢快了。“你也想得太远了。这舞会本就是为爱丽丝举办的，人家难得来一趟中国，怎么也得让人家感受一下中国人民的热情不是，学校里大家都太拘束了，现在可以放开一点。”江沉舟一把搂住杨真的肩膀，带着诱哄的口吻道，“我刚来上海时，也觉得怪无助的，所以爱丽丝的感受，我特别懂。”
“但愿是你说的这样。”杨真一把推开江沉舟，“反正要是班里的女生们都没心思学习了，老师要问起来，我就说是因为你。”
“行吧，算你公私分明。”
杨真不再说话，吃也不吃，只端坐着抱臂环视周围，就等着万一男生与女生有什么过分举止，好第一时间冲上去喊停。
江沉舟惬意地吃着手里的蛋糕，不时抬头看看彷如执勤护卫一般的杨真，颇有些无奈地摇头。不过她依然觉得强行劝说杨真来参加舞会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有了她在，就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总觉得不会出什么大事。
正吃着蛋糕，江沉舟忽然听闻一阵略带迟疑的脚步声，她鼓着腮帮子回过头去，就见林采一脸嬉笑，显然是有事而来。
“雨蝶想找小哥哥跳舞，可是她有些害羞，不知怎么开口，你帮帮忙呗。”林采双手合十，拿江沉舟当菩萨拜。林采虽说是程雨蝶的朋友，但有时候她堪比跟班，忙前顾后，将程雨蝶的种种小心思照顾得很是周到。
江沉舟转头看向站立在角落里，一脸娇羞的程雨蝶。她化妆的技术可是比江沉舟娴熟多了，此时的打扮用面若桃花形容一点儿不过分。江沉舟不禁有些迷惑，这程雨蝶到底何德何能，竟然能让林采如此待她。
“可以啊。”江沉舟回过神来，匆忙咽下嘴里的蛋糕，“雨蝶看中的是哪个小哥哥？”
“不务正业。”杨真瞥林采和江沉舟一眼，一脸不屑。
林采暗暗扯一扯江沉舟的衣袖，然后用眼神示意。程雨蝶看上的是个眉清目秀，有些包子脸的中国少年。
那少年应该是约瑟夫叫来的飞行员朋友，此时正和一群中国少年谈论着什么严肃的话题，表情都有些阴沉。他们那群的气氛，与玩儿牌的以及跳舞的都不一样，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要想把另一个世界的人拉回来，这难度不是一般的大，不过江沉舟喜欢这种有挑战的任务。
江沉舟拍拍林采的肩膀，然后便向着摆放饮料的餐桌走去，喝一杯咖啡为自己壮胆。然后她便托着盛有饮料的托盘来到少年们跟前，露出得体的笑容：“诸位在聊什么呀？”
看到忽然出现的女生，少年们都有些无措，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
“我们在聊笕桥机场。”一个身形健壮的少年率先回答了江沉舟的话。
“那是什么？”江沉舟迷惑。
“是刚建成的军用机场，就在杭州，离上海很近。”另一个很爱笑的眯眯眼少年忙不迭地解释，“它目前是华东最大的军用机场，是整个华东的空中守护神。”他一边说一边眉飞色舞地比划，神情中自带几分飞行员的骄傲。
“那很好呀。”江沉舟点点头，忽而又有些迷惑，“为什么你们看起来都心事重重的？”
“机场才刚建成，需要的设备严重短缺。”这时程雨蝶看中的包子脸少年开口了，“万一敌人忽然打到上海，只怕是防不住。”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江沉舟，算是一群少年中，神情最为凝重的那一个。
“真……真的会打到上海吗？”江沉舟被他这么看得心里直发毛。
“你别听冯南胡说，他就喜欢杞人忧天。”眯眯眼嬉笑着打包子脸少年一拳，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原来这个包子脸叫冯南，江沉舟默默记下了名字。
“小姐，你是来找人跳舞的吗，怎么称呼？”开头说话的健壮少年问道。
“其实是我朋友想找人跳舞。”江沉舟笑了笑，随即专注地看向冯南，“总是这么担忧着也不是办法，要不跳个舞换换心情？”
她的问话自然而得体，并不突兀。冯南微微一怔，犹豫着是否要答应。
身边人知道是有女生看中了他，立刻起哄将他推到江沉舟身边，江沉舟也不扭捏，露出感激的笑容后，便将人领到了林采身边。之后一脸茫然的冯南便被迅速转到了程雨蝶手里。
江沉舟又拿一盘蛋糕，倚靠在墙边看他们跳舞。一脸茫然，不在状态的少年跟忐忑不安，舞技卓绝的少女真是奇妙的组合。冯南不止一次地踩到程雨蝶的脚，程雨蝶因此不得不停下来，三番五次地教冯南跳舞。程雨蝶一贯比较骄纵，此时竟然也能耐得下性子，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然而冯南也是个厉害的人，表面上说不停点头说动了，结果下一秒又踩上程雨蝶的脚。这幅难得的光景直把江沉舟逗笑了，然而她忽又想到冯南之前的话，于是又收起笑容，陷入沉思。
如果上海都不安全了……那么，何处是家？
“你怎么不跳舞？”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江沉舟抬起头来，这个口音，果然是约瑟夫。“我没有心情。”她实话实说。
“你看起来不像是对此类活动不感兴趣的人，而我自认我找来的舞伴都算得上优秀。”约瑟夫顺着江沉舟的视线看去，冯南又一次狠狠踩中程雨蝶的脚，程雨蝶的眼眶盈满了泪水，但却在努力忍耐。
画面有点惨，约瑟夫调转回注意力，探究的眼神再次看向江沉舟：“看起来你已经有了心上人。而且似乎，进展不太顺利。”
江沉舟因他直接的话语而生出些许反感：“我以为你们美国人很注重别人的隐私。”
“我通常不关心别人的隐私，但是樱桃小姐不一样。”
“因为我是你妹妹的好友？”
“就算是吧。”他们顺势看向爱丽丝，她正跟一群女生玩牌玩得欢乐。
终于，在离别之前，她成功混入了这个班的女生团体。
“一直打牌，都没人跳舞了，这样不好，我去叫她。”约瑟夫无奈叹息，正要去找人，管家却疾步走来，低声对约瑟夫说了些什么。
“我定做的货到了。”约瑟夫回头见江沉舟一脸迷惑，便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睛，“我对街头的小玩意儿特别感兴趣，前几天刚定了几样玩具，现在到了。”他搓一搓手，眼中盛满期待。江沉舟想到他之前提过，年少时做过街头表演，看来他虽然是个军人，但也有大男孩般顽皮的一面。
“什么玩具还要定做？”江沉舟忍不住乐了。
“街头小贩手里的现货大多质量不一，我要随便买一个，回美国后没玩多久就坏了，那就太可惜了，”约瑟夫耸了耸肩道，“幸好有懂行的熟人，给我介绍了个技艺卓绝的木匠。”
“木匠？”江沉舟听闻这个词心中一跳。她忽然有一种不那么好的预感，她希望这种预感会成真，同时又不那么希望这种预感成真。
“我先去拿货了，等我拿到了再给你看。”约瑟夫说完就急不可待地下楼向门口走去。
江沉舟定了定神，便立刻追上。
友好的交谈声自门口传来，然而她已经无心留意。她站在楼梯口，冰冷的手指轻轻扣着扶手。她老远就看到那顶熟悉的帽子，隐隐的皂荚味自记忆深处传来，将她包围。她怔怔地看着他，直至他抬起灰色的眼睛，与她四目交接。
她好久没去茶馆了，她以为再不会碰见他，然而命运造化，他们竟然在洋人的私宅中再次重逢。转念一想，这也再合理不过。他是一个木匠，走街串巷，做着再普通不过的生意，就似街上来来往往的车夫一般。
只要留神注意，总是能在那些普通的人群里，认出一两张熟悉的脸的。只是邵昊之前，她从不曾留意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