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搓着手，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在原地蹦跳着，谁都能看出他溢于言表的激动之情。邵昊平静地移开视线，缓缓自身后卸下常带的箱子，从中翻出一把弹弓，以及一枚陀螺，双手捧着郑重递给约瑟夫。约瑟夫见了，开心地惊呼一声，捧在怀里爱不释手。
江沉舟静静地倚靠在楼梯扶手上，不由就想邵昊还真是能耐，但凡地上有的，几乎就没他做不出来的。她虽然不情愿，但对他的敬慕，还是悄悄地又多加了几分。
约瑟夫缠着邵昊抽陀螺给他看，邵昊拗不过他，只得摘下帽子放在箱子上，卷起袖子，扬鞭抽起陀螺来。
“啪”。“啪”，“啪”。
陀螺在邵昊的掌控之下，如一位不知疲倦的舞女，飞速旋转起来。
纵然是万般想要将他从脑海深处清除出去，然而此时此刻，她的目光却怎样都无法从他的身上抽离。他如同蛰伏于深水处的鬼魅，疏离淡漠，却拥有神秘的吸引力，惹好奇心重的探索者，前去赴死。
邵昊缓缓停住了手里的动作。正在兴头上的约瑟夫一脸茫然，回过头来，才发觉是江沉舟无声地走到了他边上。
“你最近好吗？”江沉舟上前一步，尽量用克制的语气问候道。
“很好，也希望江小姐一切顺遂。”邵昊彬彬有礼地垂首。
他对待她的态度，与对待一个陌生人别无二致。江沉舟抿住嘴唇，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失望。
约瑟夫看看她，随即便上前拾起陀螺。“这陀螺身上，似乎有一道裂缝啊。”他将陀螺拿到眼前，仔细观察着。
“怎么会？”邵昊一惊，立刻拿过陀螺，继而温和地笑笑，“客人您看错了，那只是木纹罢了。”
“我看你是想骗我。”约瑟夫忽然加重了语气，气氛陡变。
江沉舟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只静静地看着他俩。邵昊的身形在眼下处处闹饥荒的中国土地上算是高大的了，然而和约瑟夫相比，还是显得瘦弱了些。她没头没脑地就想，要是真打起来，还真指不定谁能赢。
“我身为到访中国的贵宾，却在公共租界上买东西被骗，不知道这事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约瑟夫紧盯着邵昊，身上散发出雄狮一般威猛的气息。
邵昊不为所动，只用一双灰色的眼眸静静地凝望着约瑟夫：“有话好好商量，没必要说出去的。”
“信不信我叫巡捕过来抓你。”
约瑟夫说完这话，邵昊的拳头倏地捏紧。公共租界的巡捕，等同于老百姓们的警察。当一个木匠和一个外国贵宾起了纠纷时，巡捕到底站在谁那一边，只用小脚趾头想都能明白。
江沉舟当然知道邵昊不是普通的木匠，他是军阀之子，背景深厚。然而就是因为这般特殊的背景，所以恐怕，他也是最不希望事情闹大的那个人。
“这点小事没必要劳烦巡捕。”邵昊忽然松开拳头，弯唇露出惯常的笑容，“我最近只做了这一个陀螺，如果您不满意的话，还请麻烦再等几天，我重新做个给您送来。”
约瑟夫似是没料到邵昊竟然会容忍到这个地步，一时间也有些怔住。他回过神来，忽然冲江沉舟昂了昂下巴：“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果你愿意给这位小姐道歉的话，我就不计较了。”
江沉舟微微一惊。原来约瑟夫还真是为了她而找邵昊的茬的！之前她只是隐隐有这种感觉，却觉得自己可能是自作多情。
邵昊听闻约瑟夫的话，面上依然平静。他拾起帽子戴上，并将箱子背好。
“要走？”约瑟夫诧异，觉得这木匠真是不按牌理出牌。
“陀螺是我做坏了，客人您先拿着，不收您钱。三天后，我再做个亲自上门送您，就这样定了吧？”邵昊的笑容谦和有礼，嗓音温文尔雅，但却暗藏着一股不容辩驳的执拗。
约瑟夫的中文还没能好到足以挑出邵昊错处的地步，一时间只得沉默。
“若没有别的事，那我先走了。”邵昊见约瑟夫迟迟不语，便利落地转身离去。
约瑟夫捧着陀螺和同样没付钱的弹弓，一时间有些茫然。
“我这么做是不是不大好？”他转头询问江沉舟。
“所以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江沉舟诧异地反问。
“我能看出，他曾经惹你生气过。”约瑟夫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随即展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我从小就很擅长教训惹女孩儿生气的男人。”
“想来爱丽丝一定被你保护得很好。”江沉舟徐徐吐出一口气，“但我希望，下次你行动时，至少能提前知会一声。”
她不等约瑟夫再说话，便径直追向邵昊离去的方向。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觉得这次要是就这么分别，以后说不定就真的见不到了。这样的结束，令她心有不甘。
邵昊目不斜视地前行，转身拐入一条暗巷，随后忽然停住脚步。
跟在后面的江沉舟随之停步，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回过头来。
邵昊顿了顿，忽然弯唇露出得体的笑容：“江小姐不需担心，黄闻那边的事已经办妥了。此后柳莺莺再不会威胁到你，你大可以放心生活。”
“我不在乎。”她深深吸气，只觉得心脏在胸膛里跳得飞快，仿佛随时能从喉咙里蹦出来。
“嗯？我还头次见到有人这么不在意自己的事呢。”邵昊双手环胸，依然在笑。
“眼下我更在意你的事。”江沉舟忍了忍，还是道，“前不久，我见到了赵四。我知道了你和华玉商户的事……”
她话音未落，便见邵昊一个箭步冲到眼前。她还未回过神来，他就用力捏住她的脖子，将她死死按在湿冷的砖壁上，轻易得仿佛是在捏一只小鸡。她来不及诧异，便被他周身环绕的杀气所震慑。痛苦以及错愕，令她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你很擅长，惹祸上身。”他冰冷的灰色眼睛紧盯着她，就像一位猎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的猎物。
“我觉得，我们或许……或许可以合作。。”她用尽全力吐出这些字句。
“就凭你？”
不屑自他的灰色眼眸中一闪而逝。他定定地看着她姣好的面庞，那张更适合灿烂笑容的脸上盛满了无助，惊恐，还有隐隐的委屈。而这些情绪，都是因为他。
他静默片刻，无声叹息，松开手看着她软倒在地，疯狂咳嗽。
“你去买烟了？”
“我家的小王爷买……咳咳……”她用力抹嘴，抬头撞到他怀疑的视线，又匆忙低下头去，“小王爷听我说起过你，所以让赵四说了你的事。”
邵昊习惯性地看看周围，见没有人，这才缓缓蹲下来，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扮过来，与他对视：“你记住了，上海不是你们老家，在这里人们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自己。不必因为我偶尔出手帮了你，就觉得我值得信赖。现在黄闻与我有了交情，以后有麻烦黄家的地方，我自然可以用得上他。”
“所以木匠只是你的伪装，暗地里……你和赵四还有柳莺莺并没什么区别。”她喘息不止，看着邵昊的目光，十分不甘。
“怕么？”邵昊弯了弯唇，站起身的同时，又向后退了一步，“你该听长辈的话。危险的东西，尽量少碰。”
他毫无留恋，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他正要举步离去，她却忽然站起身来，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他们说上海也不安全了！我们就不能和好么！什么都不管……就像从前那样！”
“眼下危机四伏，哪里都不安全，江小姐，好好照顾自己。”邵昊不在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暗巷里，一时间只剩下江沉舟一个。她一手撑着墙壁，一手缓缓抚过脖颈，只觉被捏过的地方依然火辣辣的疼。
他不知道，她从来都不曾怕过，只是因自己无力踏足他的世界，而感到沮丧。
“真正的淑女不会给男人太多侮辱自己的机会。”
约瑟夫自暗巷另一头走来，望着江沉舟的目光中盛满同情：“我能看出来，那个木匠对女人很有一套，坦白说我有点儿羡慕。”
江沉舟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不确定他是否是在刻意逗她开心。
“用你们中国姑娘的话说，这天底下两条腿的男人是最容易找的，为什么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呢。”
“但是最终人总是得选择一棵树吊着的。”江沉舟见心爱的衣服已经蹭脏了，也就不管不顾地倚靠在砖壁上。
“话是不错，但我觉得你也可以暂时在别处吊着。”约瑟夫想了想，忽然打一个响指，“相信我，女人一旦有了自己的事业，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了。我母亲以前是个很传统的女人，后来她因为技艺高超，开始在外面租教室教授其他主妇烹饪。再然后，她再没为我父亲的酗酒问题而烦心过。”
“你安慰人的方式很独特。”江沉舟忍不住露出苦笑。
约瑟夫亦对她露出真挚的笑容：“我觉得你可以继续你的表演，为什么不呢。”
“谢谢你，约瑟夫……可是这太难，太难了。”江沉舟回想起表舅，不禁眸色一暗，“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家了，还请你跟我的同学们说一声。”
约瑟夫答应后，她便一个人向着家走去。刚走到藩瓜弄门口，她就看到有一个眼熟的身影正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人。
她一时间想不起这人是谁，于是又多打量了几眼。这人穿着暗红色的旗袍，浓妆艳抹，却难掩面上的忧愁和沧桑。
她想起来了，这是曾在医院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晚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