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画面被迅速翻出。那时柳莺莺在病房休养,同为舞女的晚香前来探望,让江沉舟代为转交一只果篮。
还真是不速之客。
江沉舟不知晚香有何来意,但猜测必然是与柳莺莺有关。她当即转头想要原路折返,至少约瑟夫那儿看起来十分安全。然而不等她迈步,晚香却先一步叫住了她。
“江小姐,我一直在等你。”晚香踩着一双高跟鞋慌慌张张地拦在她面前。
“这是做什么,你让我送的果篮我已经送了,我和柳莺莺之间的事,应该也已经结清了吧。”江沉舟局促地笑笑,眼中不无戒备。
“你误会了,我此次前来,跟莺莺毫无关系。”晚香连忙说道,随即垂下头去,目光有些许黯淡,“不过确实,我能摸到你家,也是因为莺莺给了地址……这没有事先跟你说明,我先道个歉。其实碰上事以后,我一直六神无主。莺莺见了,就让我来找你,说你……比较有想法,没准会有什么主意。”
“慢着,你碰上事儿了,所以柳莺莺让你来找我?”江沉舟的心情一时间无比复杂。
这么看来,柳莺莺对她的印象还不错?一场绑架,令她们对彼此更了解了?
还真是世事难料。
“到底是什么事?”江沉舟见晚香点了点头,便又问道。
“我的丫鬟翠萍走失三周了,我怎么都找不到她。”
“那不是该报警么?”
晚香四下看了看,犹豫许久,还是问道:“我们能不能找个僻静点儿的地方说话?”
江沉舟见晚香一脸急切,不像是在说谎,于是便也四下看了看,确定晚香没带其他人来后,将她领回了家中。
表舅不知去哪儿抠饼了,魁尔也不在家中,因此屋中就只有她们二人,倒也方便谈话。
晚香将事情经过细细道来。晚香住在一片舞女聚集的老城区中,他们的房东是个有钱人,名作唐汇恩,名下有多处房产。他不顾原配夫人杜鹃的意见,将一当红舞女李小鱼娶入家门当姨太太,就安置在晚香的楼下。事后唐汇恩三天两头地造访,与李小鱼你侬我侬,时常闹到通宵。一天深夜,翠萍扶酒醉的晚香回家,走在过道里,无意间听闻唐汇恩与李小鱼在密谋谋杀原配夫人杜鹃一事。杜鹃曾于年初代丈夫上门收过房租,大约是为讨个好彩头,所以她当时包了好多个红包,逐一赠给租户们。翠萍对杜鹃印象极好,就想去提醒提醒杜鹃,不想就此失踪了。”
“这是翠萍失踪前两天的报纸。”晚香将一张折叠齐整的报纸递给江沉舟。这张报纸江沉舟有些眼熟,最显眼的地方依然写着与柳莺莺有关的报道。为了表演,她曾经仔细读了这报道不下三遍。现在回想起来,心里不免又是一阵感慨。
晚香指了指第三版的某一处,是一篇关于“豪门血案”的报道。杜鹃于一天深夜于卧房内离奇失踪,屋内存有大片血迹,诸多财物不翼而飞。下人认为入室抢劫的可能性很高,唐汇恩当即悬赏缉拿凶手,但却迟迟没有进一步的消息。
“大片血迹?看来被杀的可能性很高。”江沉舟合上报纸,若有所思,“案发当时唐汇恩在哪?”
“说是待在李小鱼身边,他们相互作证,不知真伪。依我看,这事儿跟他们脱不开干系。翠萍一直想着要提醒杜鹃,没准被他们发现了行踪,怕也是凶多吉少。”说到此处,晚香轻声一叹,“翠萍是我从老家带来的,她名义上是我的丫鬟,事实上我们情同姐妹,哪怕仅有一分希望,我也想寻她回来。”说到末处,她的面色变得异常坚定。
刚煮的水正好开了,江沉舟起身泡两杯飘着茶叶碎末的茶,将其中一杯递给晚香。晚香接过,略微蹙起眉头。她常年浸泡在舞场之中,喝惯了洋酒,倒不习惯这些简陋的茶饮。然而她实在口渴,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当即仰头将茶喝下。
“我有个疑问。这桩豪门血案既是人命案,又与当红舞女有千丝万缕的干系,按理说报道不该只占着这么一出不起眼的位置才对。”江沉舟甚至觉得,它看起来比柳莺莺自杀案更博人眼球。
“我正要和你说,唐汇恩是报业大亨,手里握有许多支报社的股票。杜鹃也出身豪门,家庭背景丰厚,但很多时候,也拿唐汇恩没有办法。”
原来如此。难怪翠萍丢了晚香谁都不敢找。眼下翠萍不知去向,警署里又人多眼杂,若是草率报了警引起唐汇恩的注意,那翠萍可能就真的难逃一劫了。
而对于唐汇恩那样的大人物而言,压一篇报道也委实容易。杜鹃的事他自知压不下去,所以干脆就放在不引人注意的板块上,既可以显现出他对妻子的关注,也可以显现出他公事公办,不滥用公家资源解决私事的大度态度。
“这么看来,唐汇恩确实可疑。”江沉舟双手环胸,若有所思,“他悬赏缉凶,很可能是迫于压力,自证清白的手段。”
“但是找不到杜鹃,谁都无可奈何。”晚香脸上的坚定慢慢化去,复又露出忧愁的表情来。
江沉舟徐徐回过神来,这才想到晚香找她的目的,是为了找翠萍,这桩豪门血案只是由头,无需她太费心思。
“老实说,我真的不想再和与柳莺莺有关的人或事纠缠在一起了。”她一手支着脑袋,有些头痛地沉吟。
“你和柳莺莺的事,我大概听说了些……发生那样的事,我也很难过。柳莺莺这人脾气执拗,旁人很难劝动……不过我保证,我不会伤害你的。不……若是你能帮我找到翠萍,我一定会重重感谢你。”为了展示自己的诚意,晚香迅速掏出荷包,将里面的财物逐尽数展现给江沉舟看,“你看,五十大洋可以吗?这是我才攒的钱……哦对,这串项链也给你,这是我第一个客人送的,据说是传家之宝。”说着,她便上手,匆忙解开脖间的碧玺项链,放到桌上。
江沉舟看着项链,不由地就想到自己刚来上海时,碰到扒手六神无主的模样。谁活在世,都不容易。那可怜的翠萍,还不知在哪儿受苦呢。
“唐汇恩既然常来你们住处,你应该知道一些他和李小鱼之间的事吧?”江沉舟想了想问道,“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
“印象深刻的?”晚香垂头,忽而想到什么,“我记得前不久唐家老太太生日,家里人连同一些好友远亲都聚在一起庆贺。李小鱼没被邀请,却早早的到了。她提前打听了杜鹃的服装打扮,刻意穿得比她华贵,让好几个客人误以为她才是正牌夫人。”
“这倒是有些意思。”江沉舟若有所思,然后徐徐抬眼,对上晚香困惑的眼神,“我有个想法。我去茶馆说唐汇恩和李小鱼的奇事给客人们听,待客人们到了兴头上时,便说这些事,都是翠萍刚跟我说的,不过现在翠萍失踪了。我让客人们帮忙四处打听打听翠萍的下落。与此同时,你找几个人跟着唐汇恩。万一唐汇恩绑架了翠萍,听闻了找人的动静有所行动,你的人正好跟着他把翠萍找到。要是翠萍真有个万一……唐汇恩已经下了杀手,那听闻有人找翠萍,我也不信他不漏破绽。”
晚香抿住嘴唇,半晌后才道:“那假如翠萍的失踪与唐汇恩无关呢?”
“那我就只能寄希望于茶馆中的客人们了。”江沉舟顿了顿道,“我跟掌柜打声招呼,让他多让我上台表演几天,听闻事情的客人多了,找到翠萍的希望自然也就大了。”
晚香思来想去,觉得这也的确是个法子。报社是明面上的消息命脉,而茶馆中众人的口舌,则是暗地里的消息来源。江沉舟的计划虽然有几分奇诡,但却能完全避开唐汇恩一手掌控的明面路子,倒不是不可行。
“那就按你说的办。”晚香感激地抓住江沉舟的手,“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耽搁一日,翠萍就多一分危险。就今日吧。”江沉舟打定主意道,“还有时间,你多告诉我些关于唐汇恩的事,最好是别人都不知道的。”
之后江沉舟送走晚香,动身前往新香茶社,与王掌柜谈妥后,再次回家。不知不觉间已是深夜,她满以为表舅已经睡下,不想推开门时,却见表舅和魁尔二人如同两尊弥勒佛一般端坐在客厅里,吓了她一大跳。
“你去哪儿了?”表舅手捧茶杯,神情木然,一副审问架势。
江沉舟怔了怔,随即吐吐舌头,露出顽皮笑容:“之前不是跟您打过招呼了嘛,今天同学举办舞会,我晚点儿回家。”
“刚在路上,我遇到个叫程雨蝶的女生。”表舅慢条斯理地说话。
江沉舟心头一跳,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程雨蝶跟一个男孩走在一处,我见她穿着你们学校的校服,就上前跟她攀谈几句。她正巧是你们班上的同学,与朋友先逛着逛着,就到了咱们家附近。她说你身体不舒服,早早离了舞会,既然顺路,就想来看看你。我见天色不早了,就让她回家了。”表舅顿了顿,忽然“咚”的一声放下茶杯,望着江沉舟的目光犀利无比,“说吧,你为什么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