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舟抿唇不语。她本想瞒天过海，来个先斩后奏，小算盘打得噼啪响，不料刚回家表舅就发现了，到底人算不如天算。
看着她顶着一张死人脸，坐在一旁的魁尔绷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表舅回头看他，他便垂下眼去喝自个的茶。
江沉舟无奈，只得把晚香的委托，以及她的找人方法简明扼要说了一遍。她怕表舅太过担心，因而没将晚香的舞女身份，以及与柳莺莺的关系说出来。
“报纸都不敢大张旗鼓地报道，可想而知这事水有多么的深，就算你再不怕死，也不该单枪匹马地往虎穴里闯啊！你好歹也为你家人考虑考虑吧。”表舅跺一跺脚，顺手指向魁尔，“表舅我是老了，也不怕死，可他呢？”
“抽大烟的人，还在乎什么生死。”江沉舟没好气地看一眼魁尔。
“承让承让，还是江小姐更不怕死一点。”魁尔捧着茶杯，一脸悠然。
“你们还比上了？”表舅气得七窍生烟。
“表舅，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嘛。”江沉舟栖身上前，抓着表舅的手臂撒娇，“其实我只想寻人啊，那翠萍到底跟豪门血案有无关系还不一定呢。”
“我看你心里分明不是那么想的。”表舅用力甩开江沉舟，一脸愤怒，“你就是想要去茶馆表演！”
江沉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话。确实，在晚香跟她说起整个事件之后，表演的欲念就不受控制地在脑海深处燃烧起来，怎样都无法浇灭。她想象着自己在台上讲述唐汇恩家豪门恩怨的样子，经久不衰又不失刺激的话题，必然会引来大家的关注。到时“小江先生”便会成为茶馆中的风云人物。既能表演，又能寻人，这样一石二鸟的机会可不多见。
她如同嗜血的狼一般，对着舞台虎视眈眈。她也在心里权衡再三过，无论如何，都觉得此次事件和柳莺莺那时的不一样。得到当事人的亲口应允，她总不至于再被绑到角落里挨打。
“那个唐汇恩很可能是杀妻凶手，如果他还杀了翠萍，难道我就这么不管吗？”江沉舟见表舅迟迟不语，便接着劝说道。
“可是人家是一个报业大亨啊，你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管得了吗！”表舅忍无可忍，几乎是吼着把话说出来。
“如果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想当然管不了了！”江沉舟一时气急，脱口而出。
“魁尔，你看看她！”表舅愤怒地不知说什么才好，于是转头看向魁尔。
江沉舟欲言又止，默然垂头。她一直是个急性子，想到什么说什么。为此她也冒犯过许多人，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后悔过。
“哦，我觉得她这样挺好的。”魁尔慢悠悠道，“听起来挺刺激的。”1
江沉舟微微一怔，没想到魁尔会帮她说话。
“你抽多了糊涂了，快一边去别瞎添乱！”表舅气得丧失理智，一时间连他平日里最护着的小王爷也顾不得了。
魁尔闻言一笑，站起身就往屋外走去。
“梁先生，您还记得您年轻的时候吗？”与表舅擦肩而过之际，魁尔淡淡开口，“那个时候您在我家当老师，信誓旦旦地要做出一番大事业，光复祖国，让那帮洋鬼子见见世面。”
表舅不言，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我只是想说，您的外甥女真的很像你。”魁尔不无感慨地说话，伸手用力推开房门，“或许你们到头来也会拥有一样的结局，成为最常见的平庸之辈吧！”他毫不迟疑地迈步出门，将屋内的一片寂静，留给江沉舟以及表舅。
江沉舟小心翼翼地看看表舅，只见表舅一直看着地面，面色阴沉。或许因为魁尔的话，他开始回忆过往，回忆梦想。
“表舅，对不起，我没想伤害你。我只是……不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面对一切变故，只能无力地承受。”江沉舟又接着说道，“在东北我尝够了那样的日子……我不想一直这样下去。”
表舅沉默许久，终是一声叹息，向着屋内走去。
江沉舟自他身上看出了些妥协的意味，那这天的交谈，就算是有了好的结果。她放下心来，举步出门。本来只是想试试，没想到真在弄口找到了斜倚在树上的魁尔。
今天的月亮出奇的明亮，魁尔定定地望着天，如柳叶一般细长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着光。他细瘦苍白的手指优雅地盘着一对核桃，发出咔啦咔啦的清脆声响。江沉舟不由就想，这人在不说话的时候，当真静美得像一幅画。
“怎么了。”魁尔竖起脑袋，见江沉舟缓步靠近，登时警觉地蹙起眉头，“你这样我很不舒服。”
“实在抱歉，让小王爷不舒服了。”江沉舟站定，恭恭敬敬地对魁尔行一个万福礼，“然而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小王爷答不答应。”
“说人话。”
“我今天又见了邵昊，我们之间……闹得不太愉快。”江沉舟低着头，有些不敢看魁尔的眼睛。
魁尔闻言，原本蹙起的眉毛慢慢舒展开来，还露出个玩味的笑容：“你一好端端的白菜帮子，每次提到他，总跟在咸菜缸子里腌了半年似的萎靡。说吧，是不是你扒着人家裤腿死求着别人不要走？”
江沉舟愤愤咬牙，但转念一想，魁尔说得也算不得错，不过是夸张了些。“嗯……差不多吧。”她的声音轻如蚊呐。
魁尔登时就笑出声来。
“有那么好笑吗？”江沉舟阴森森地瞪着魁尔。
“你没来时梁先生就天天跟我说，你家境富裕，是来自东北的大小姐，要我凡事顾着你的感受。他可没有想到，他口中这位大小姐，竟然会拉下脸来追个做木工的。”魁尔说完，又倚着树大笑了一会儿。
“你要笑就笑，我改天再和你吵架。”江沉舟用力憋住怒气，转身欲走，这才想到正经事，于是顿了顿道，“我说，我去茶馆表演的时候，你能不能陪我一起？邵昊总在那附近活动，有你在，若要遇到他，我也不至于太尴尬。还有就是……嗯，江湖上还是你比较有经验，茶馆里要是有什么可疑的人，你帮我注意着，好么？”
她说完魁尔就不笑了，似乎是在认真思考。
其实她也只是随便提一句，并没指望魁尔答应。不想魁尔沉静片刻竟然点头道：“行啊，估计能碰上好玩的事儿。再说以前在府里的时候，那北平的茶馆，就没有我不熟的……”
二日后，与王掌柜约好的登台之日终于来临。
这些天里，表舅没再过问表演的事情，还和以前一样，该如何生活，便如何生活。江沉舟便也不再提，只等着约定之日到来。
这天她特意请了假，最后一节课没上，就早早出了学校，去茶馆精心准备。
她穿上自己最喜爱的鹅黄旗袍，佩戴上平日里稍显晃眼的红玛瑙手环。虽然不再和邵昊来往，然而她却还记得他那句“洋人的圣诞树”，因而不敢化太浓烈的妆，清清淡淡地站到台上。
她登台时，外面正好又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天气与她初次到新香茶社时一模一样。这是个好兆头，天气恶劣时，茶馆里的客人总会多一些。
江沉舟站在台上，俯视台下众人，露出干净而明快的笑容。
不少新客向她投来迷惑的目光。她既没穿行头，手里又不带乐器，跟来茶馆卖艺的其他女艺人都不一样，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她要上来做什么。好奇心强的客人还招呼王掌柜以及玉嫂，询问台上的女子究竟是要做什么的，然而玉嫂和王掌柜却都极有默契地笑而不语。
换做从前，她一定会紧张得不得了，然而今天，她心中盛着的就只有激动。这是她好不容易争来的表演，她胜券在握，绝对不能失败。
“大家好，我是小江先生。江沉舟清一清嗓子，用悦耳的声音道，“今天我想跟大家聊一聊豪门内不为人知的秘密往事。”
她一脸热情的笑容，像老朋友闲聊一般说起那些关于唐汇恩，杜鹃以及李小鱼的趣事。这次与之前的即兴发挥不同，她早早做了准备，巧妙地引入不少发生于其他朝代中的豪门密室，绘声绘色，引人入胜。勾人继续听的技艺显然是比之前提升了不下一个档次。
刚才那些不知江沉舟要表演什么的客人们，立刻被她风趣幽默的说话方式以及一个接一个的包袱所吸引，迅速沉浸入她所描述的那个声色旖旎的世界中，一起琢磨着事件走向。
熟悉小江先生的老客人说，小江先生和她的表舅有诸多相似的地方，她就像是个说书人，只不过她所说的，是未写成的书，是这个时代的书，是百姓们的书。
当客人正值兴头上时，江沉舟刻意提及这些趣事都是一个叫翠萍的姑娘告诉她的。没有翠萍，就没有今天的表演。然而翠萍忽然消失，不知所踪，江沉舟请求听客们帮忙找一找。听客中的热情人士立刻就动身找起来了。
表演结束，一身疲惫的江沉舟便坐到角落的座位上，等着王掌柜分她赏钱。她随便点几盘点心，跟魁尔分着吃了。魁尔受她嘱托，在她表演时一直站在门口注意着来往客人。
她其实不饿，点心都是用来犒劳魁尔的，不过光看着不吃也说不过去，于是就象征性地拿起一块定胜糕尝着。
魁尔其实也没怎么吃，更多时候，是静静地看着她。她隐约觉得魁尔望着她的眼神较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心中登时有些得意。看吧，她的表演如此地出乎意料。
“你在台上说话的模样，还挺有派头的。”半晌，魁尔优雅地拈起一块糕点，蹙着眉道，“所以我特别想不明白，你做什么非缠着邵昊呢？洋人有句话说，上帝对谁都是公平的。看来上帝在给你一张灵巧的嘴的同时，还给了你一双瞎了的眼。”
江沉舟闻言，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这……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