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舟捏着手里半块定胜糕,正犹豫着要不要扔到魁尔脸上,余光却瞥见王掌柜走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喲,您这是怎么啦?”江沉舟放下糕点,冲王掌柜堆起一脸和善的笑容。
“其实我觉得……找人这事,还是拜托邵昊靠谱。”王掌柜也知道最近江沉舟和邵昊闹得不太愉快,犹犹豫豫地说话,“他走街串巷,认识的人多……”
“怎么又是邵昊!”江沉舟回想起之前邵昊的种种绝情举动,登时拍案而起,“我就不信没了他我还办不了事了!”她气恼地扭头就走,而魁尔则带着一脸看好戏的笑容悠悠站起,迈步跟上。
王掌柜怔了怔,捧着手里的钱冲江沉舟的背影吆喝:“嗳,今晚的赏钱还要不要啦!”
一连数天,只要茶馆有地儿空着,江沉舟便会走到台上讲那些豪门趣事,并求着客人们帮忙寻找翠萍的下落。
在学校里,她则求着杨真帮忙抄写翠萍的寻人启事,之后张贴在大街小巷,希望见到翠萍的人能去新香茶社提供有用信息。
又过几日,她找到晚香,两人交流彼此的进展。晚香依然找人盯着唐汇恩,只是近来唐汇恩的行程都十分规矩,基本就是家到报社报社到家,查不出什么可疑的动静。而江沉舟这边也没收集到太多线索,找人一事,基本陷入僵局。
这天江沉舟表演完毕,照例留到茶馆深夜打烊的时候,与魁尔一同回家。这阵子上海的天似乎漏了,三不五时就下一场雨,魁尔撑着伞,江沉舟缩着身子与他并行,两个人难免挨得比平日近,不说些什么,总觉得气氛有点儿凝重。
江沉舟下意识地瞥一眼魁尔,他执着伞的样子,也如画中人一般优雅。这些天他虽然也常爱嘲讽挖苦她,但是做起事时还是尽心尽职的。譬如今晚就有个客人找茬,非得拉江沉舟去外头喝酒,魁尔见状,提着椅子就上去了。最终结果是魁尔被一拳揍得趴下,而那客人在众人的劝说下也只得作罢,骂骂咧咧地走了。不管怎么说,魁尔委实精神可嘉,令人欣慰。
“这几天不见你抽大烟呢。”她顺口就道。
“不抽你还不乐意了?”魁尔轻嗤一声,狭长的眼中满是不屑,“我自然是不会让你瞧见的,要不然表舅说我带坏了人。”
“说正经的,你能把烟戒了么?”因为要留神魁尔的反应,江沉舟情不自禁调慢了步子,“我在掌柜那儿打听到一处戒烟所,还挺靠谱的。”
魁尔不满地蹙起眉毛,正想说些什么,却听江沉舟抢先道:“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只是关心你。”
他微微一怔,不由停下步子凝望她关切的双眼。他眼中惯常装着的讥诮以及嘲讽,忽而间消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茫然,以及星星点点的生涩。他仿佛极少遇见这样的情境,不知如何应对,许久没有说话。
“表舅待你如亲人,其实我也……”她的话戛然而止。因她忽然看见,无人的街道尽头闪现出一道黑影。
“最近就是你们在找翠萍?”那黑影慢慢走近。因为脸上蒙着黑布,所以看不清五官,声音也显得含含糊糊。
“什么人?”江沉舟刚问完,魁尔便一把将她扯到身后。
那黑影二话不说便向魁尔冲来,在江沉舟的尖叫声中抽出锋利的刀刃。魁尔险险避开黑影径直挥来的锋刀,却不想那黑影忽然飞起一脚,直踹他的腰腹。魁尔立刻飞跌出去,倒在地上发出一声低吟。
江沉舟一时间哑口无言。她懊悔不该选魁尔当她的护卫,常年抽大烟的人,身子骨哪能硬朗得起来,不过是看起来还算有点儿架子罢了。真要较起真来,别说歹人,他可能连个念小学的娃娃都打不过。
“要找翠萍的是我。”江沉舟挺直了腰板,强忍着恐惧直面黑影,“你到底是谁?”
黑影缓缓解开蒙面的黑布,竟然露出一张秀气的少女面庞,双眸晶亮:“我就是翠萍。”
江沉舟盯着自称翠萍的黑衣少女,哑口无言了许久才道:“那你这是……”
“最近一直有帮派的人追杀我,我担心你们也是帮派的人,所以就先试探一下。”翠萍顺势看向趴在一边,半天爬不起来的魁尔,“这个人长得阴沉沉的,特别像那些见不得光的杀手。”
“他不是帮派的人,更不是杀手,就是大烟抽多了性子变得古怪,看上去也有点儿不和善。”江沉舟笑笑。
“他那个身子骨,倒也的确不像是帮派里的人。”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江沉舟怎么也不会想到晚香家的丫鬟那么有想法,不过她预感这不是此次委托中,她唯一想不到的事情。
“你为什么会被帮派追杀?难道是因为那大户人家?”江沉舟小心翼翼地问,刻意不提唐汇恩的名字,“我们是受晚香委托来找你的。晚香很担心你。”说着,她从口袋中掏出一枚香囊,这是晚香留给她的用于证明身份的信物。
“我也很想念晚香姐,然而只要有人追杀我,我便不能回去,不然也是给晚香姐惹麻烦。”翠萍咬了咬嘴唇,收起面庞上的凝重神情,再次看向江沉舟,“不过我倒是没想到,晚香姐那么中规中矩的人,竟然会委托你们俩看起来就知不着调的人办事。”
“看起来不着调,用起来就未必了。”江沉舟无心与翠萍拌嘴,见魁尔依然趴在地上起不来,于是上前扶他一把。
翠萍注意到魁尔唇边沾着一缕血丝,一时间也有些过意不去,轻咳一声道:“对不住,我没想到你们是晚香姐找来的人。”
“没想到就对了,我们时刻注意着保护委托人的信息。”江沉舟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绢用力擦拭着魁尔脸上的污渍血迹,“怎么样,现在觉得我们靠谱了些不?”
翠萍沉吟片刻道:“晚香姐应该对你们说了,我预感到杜鹃会出事,所以前去提醒她。”
“是的,然后发生了什么?”
“杜鹃与我谈过后,觉得我是个可以依靠的人,于是就拜托我空闲时间注意着唐汇恩和李小鱼的动向。杜鹃说不会亏待我,而我又觉得她挺可怜的,便答应帮她。随后我见到唐汇恩曾带着李小鱼和一个可疑的人秘密会面,再然后没过多久,杜鹃就死了。”
翠萍说完便停了下来。漆黑的深夜里万籁俱寂,令人窒息。
“你说总有帮派的人追杀你,难道也和那可疑人士有关?”江沉舟吃力地将魁尔架起来。现在的魁尔就仿佛一袋棉花一般,完全由她操控,不见丝毫反抗。
“我在偷听他们谈话时被发现。这也是我不得不隐藏起来,四处逃窜的原因。”翠萍迅速从怀里拿出一张画纸,递给江沉舟,“这是我找人画的画像,画的就是那可疑之人。”
江沉舟忙不迭地展开画纸,魁尔有气无力地倚着她,将脑袋搁在她肩膀上看着。画纸上是个国字脸的男人,脖子上可见莲花形状的刺青。
“你们如果有能力,就打听清楚这人是谁,最好能别让人再继续追着我。如果不行……我再躲几日便是。”翠萍紧张地四处看看,“我不便久留,先走了。万事小心。”说完便又蒙上面,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隐入夜色之中。
江沉舟又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将画像收入怀中。“帮派的人,你熟吗?”她转头,颇为愧疚地看着魁尔,“今天真是难为你了,挨了两顿打。”
魁尔闷哼一声,不知是在表示不满,还是在表达疼痛。
“我想跟你说件正经事。”魁尔低声道。
“你说。”
“我觉得这下……我们真的要去找邵昊了。”
下午,多日不见的太阳终于舍得自乌云后钻出来,将清冷的光散布到街道的各个角落。邵昊站在木料店前,手里把玩着一小块红色木料。
“这是刚进来的红酸枝,卖得可俏了,一天不到的功夫就只剩下这些角料了。”缺了门牙的木料店老板殷勤地说话,“你要是需要,下次进货时我留着些给你。”
“就这块卖我吧,我正好做个陀螺。”邵昊扬了扬手里的木料,微笑说话。
“那么贵的木料做陀螺?”老板一时间瞪大了眼睛。
“客人挑剔,没有办法。”邵昊垂眸,笑得有些无奈,“前阵子给他做了一个,他嫌弃木头的纹路。”
“竟还有客人挑剔你的手艺?我看买货是假,找茬是真。”老板嗅出了些什么,挤眉弄眼地问道,“你小子是不是惹着了什么事,被人家这样为难?”
邵昊不由微微一怔。
“该不会……是因为女人吧?”
邵昊闭了闭眼睛,脑海里江沉舟被他掐着脖子按在墙壁上的画面骤然浮现。她楚楚可怜又盛满恐惧的眼睛,令他久久不能忘怀。
他缓缓捏起拳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真是奇怪,他明明不是没见过世面的黄毛小子,可唯有那双眼睛,每次想到,隐藏在心底的凌虐欲便会如烈焰一般升腾而起。她就像来自山林的雪貂,凶狠无畏,比家猫狂野,却又比巨犬娇小,让人很想,将其驯服。
他不由被她身上那股性子吸引了,也是凑巧,他们的敌人都有一些共性。他有预感,再与她有所牵扯,他会陷入他不曾陷入的,无法预料的情境中去。因此他早早断了与她的来往,阻止那样的事情发生。
经过上次的事,但凡有些骨气的姑娘,应该都不会再轻易出现于他的眼前了吧。他看着手中的木料微微失神。
这样挺好,他不由就想,在彼此心中留下完好的形象,对他们彼此都好。
“邵昊。”
一个清亮而熟悉的声音自后响起。邵昊微微一怔,随即迅速回头,是江沉舟以及一个在她家前见过一面的男子,应是她提过的小王爷。
江沉舟和小王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眉来眼去好一会儿,江沉舟才犹豫着拿出一张画像,不太好意思地递给邵昊。
“那什么……对不住,得麻烦你一下。”江沉舟有些慌乱,语无伦次地说话,“其实我们真的不想来碍着你的事……但是你也知道,我们在上海没认识几个人,就想问问你,是否认识画像里这个人……”
邵昊深深看一眼面颊泛红,不敢正视他的江沉舟,随即展开画像,低头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