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舟悄悄地抬眼,见邵昊凝视着画像,眉宇微蹙。看神情,他应是认得画中人的。
邵昊收起画像,转头悄声对木料店老板说了些什么,然后便引江沉舟和魁尔入店。他们一同来到贮藏室,这儿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头,已经一些尚未完工的木制品。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木头的清香,沁人心脾。
然而江沉舟却无法轻松起来。
邵昊取了角落里一把太师椅来,悠然坐到二人面前,交错起双腿,依然一脸有礼的笑容:“想必赵四也跟你们说了,我从小就在上海混,帮人做些生意,打点打点家产。虽然转行当了木匠,但手上的生意,也不是说结了就能结了。何况木匠的工作,还是需要老朋友的照顾。不管乐意不乐意,我确实认识了不少朋友,你们要寻的这画像上的人,我确实认识。”
“那真是太好了!”江沉舟眼前一亮,“其实我们是受人委托……”
“我不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找人。”邵昊抬手,打断江沉舟的话,“江小姐,我只想你知道,上次救你不过顺手为之,有一无二,这次我断不会平白帮你。若是要合作,那就请告诉我,你能给我什么。”
“那……你要多少钱呢?”江沉舟有些为难地笑笑,担心邵昊狮子大开口。
然而邵昊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不答应,也不拒绝。
她抿住嘴唇,正在想办法的时候,魁尔却开口了:“你想要什么?”
邵昊想了想,忽然问道:“小王爷手头可还宽裕?”
“有一些积蓄。”魁尔兀自揣摩着邵昊的用意,略一沉思后又道,“你需要的话,可全交由你打点。”
江沉舟闻言,诧异地看魁尔一眼。
“虽有积蓄,却甘愿住在贫民窟里,应是不愿惹麻烦的缘故吧。”邵昊倚靠在椅背上,意味深长地看着魁尔,“是个能成事的人。不如就做我的眼睛,帮我时刻注意着赵四的动向吧。”
魁尔的眼里闪过一丝错愕,继而又露出迟疑不决的神情。
“我也不为难你,不会让你对赵四不利。你只需把一些大动静告诉我便可。”邵昊又补充道。
“可以。”魁尔点点头,然后便转头看向江沉舟,“我还可以帮你守着她,不让她三番五次地来烦你。”
江沉舟一时间有些不服,凭什么他们两个男的合作,却要把她这个牵线人排除在外。她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邵昊悠然道:“这倒是不用。往后赵四有什么动静你不方便来找我,大可以让江小姐来跟我说。更何况……我已有些习惯她三番五次地来打扰我了。”
邵昊口吻慵懒,似是漫不经心,江沉舟却是满脸通红,心跳乱成一片。
“这个人叫李浪,黄浦江边码头头佬之一。”邵昊递过画像,江沉舟匆忙伸手去接。“全上海码头上卸货搬运的工人,有三分之一受他差遣。”邵昊又接着道。
“这么厉害?”江沉舟小心翼翼地揣好画像,然后对上魁尔暗藏隐忧的视线,兀自呢喃,“看来是个混江湖的,不大好招惹。”
“好人不吃码头饭,要吃码头饭,就得拜个老头子,这是江湖上的规矩。能当上码头头佬的人,一般都有三两个过人之处。要么心狠手辣,要么六亲不认。”邵昊一边说,一边细细打量江沉舟面上的神情,见她满目惊恐,这才弯起一双灰眼睛,露出略显满足的笑容来,“不过李浪为人还算厚道,待手底下的工人不错,平日里要的劳资分成也很低,不是说不来话的。他在南市区开了家齐盛茶坊,你们可以去那儿找人。”
江沉舟陷入沉默,一时间打不定主意。
“这都牵扯到码头头佬了,要不就算了吧?”魁尔凑到江沉舟的耳畔问话。房间很小,就算他的声音放得很低,邵昊也难免会听到只言片语。
“可我已经答应晚香姐要找人了。”江沉舟抿住嘴唇,瞥一眼满目平静的邵昊,才悄悄地回魁尔,“还有你刚才也已经答应要为邵昊做事了,现在放弃,不划算吧。”
魁尔低头不语,似这才想起来他已经把自己给卖了这一事实。
邵昊在旁静静地听他们说话,忍不住挑眉一笑:“我已经告诉你们人是谁,人在哪,这合作就算是成了。再往后你们打算怎么做,自由你们决定。”
“我就去问问,如果翠萍真有冒犯人家的地方,那我们就说和说和。不是说李浪是个厚道人么?应该不至于不讲理。”江沉舟跟魁尔说完,便对邵昊露出仓促的笑容,“我们会去找人的,谢谢你给的信息。”
邵昊点点头,缓缓站起身来:“第一次合作,我顺便提醒一句,有时候,还是洋人的地盘好办事一些。”
江沉舟微微怔住。只见他灰色的眼中盛满柔和的笑意。第一次见他的人,很容易误以为他是人畜无害的性子,然后便轻而易举地沉浸于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眸中。但相处得久了,便知道一切都是海市蜃楼,一场美丽,而遥不可及的幻象。
然而,再无法逃脱。只能心甘情愿地沦为棋子,沦为猎物。
“我有事先走,你们可以在此地稍作逗留,慢慢谋划。”邵昊一如既往,头也不回地离去,“江小姐有空可以跟你的洋人朋友说一声,他的陀螺我会按时做好的。”
江沉舟不忍再看到邵昊的背影,只轻轻闭上眼睛。恐怕以后,他们的关系便只是纯粹的消息交易了。她不免有些失神,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失神什么。
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从来就没短过。
“洋人朋友?什么洋人朋友?”邵昊彻底走后,魁尔才转头瞪江沉舟。
江沉舟忍不住笑了,这抽大烟的什么坏人没见过,怎么偏偏在她眼前一惊一乍的。
“我自己去就行,你不必跟着我,也不用担心太多。”江沉舟垂头沉思片刻,“没准他见我一小姑娘,反而就什么都不计较了。”
“你就什么都能料到?”魁尔轻哼一声,负手而立,“我既然都答应跟你一块行动了,那自然得送佛送到西。何况你死在外面,费劲收尸的也是我。”
“嗳,你说抽大烟的人到底能有多长寿,你说咱们俩到底谁先替谁收尸呢?”
两个人一边拌着嘴,一边动身前往南市区的齐盛茶坊。不可思议的是,这番吵吵闹闹,还真的减轻了不少的紧张感。
一进茶坊,一股声浪便扑面而来,只见茶坊中黑压压一片,不少急红了眼的人聚在场内一张大桌子前押牌九。那专心盯牌的模样仿佛是在盯着自己的命根子。
一人先是开出了天牌,那是最大的一对牌,登时惹得全场欢呼,然而很快他又开出了地牌,是全场最小的牌,众人便立刻没了声息。这两对牌组成“天地四”,不大不小,前程未卜。众人屏息凝神,只等庄家开牌定胜负。
恍惚间江沉舟想到,或许王掌柜的新香茶社,确实是上海滩的一枝独秀了。其余的大多数茶馆,为了赚更多钱,亦或是想高枕无忧,总归是要找些帮派头佬做靠山的。而有了帮派,就难免乌烟瘴气一些。
江沉舟找了一旁的伙计说明来意,伙计立刻引了江沉舟和魁尔进一间包厢。包厢内挤满了人,各个赌性正高,全然不顾何人进出。大烟以及腐败食物的味道充斥了整个房间,江沉舟努力压下呕吐的欲望,壮着胆子迈进屋中,一眼找到脖间有莲花刺青的李浪。
“李老大,我听说我一个姐妹惹着你了,我是特地来为她赔不是的。”江沉舟看一眼停在门口的魁尔,嬉笑着说话。
“姐妹?什么姐妹?”李浪依然盯着面前的手牌,目不斜视地说话。
“嗯……就,您最近派人盯着的那个。”
“那是你的姐妹?”李浪闻言便站起身来。坐着的时候,江沉舟以为他不过是一般的强壮罢了,哪想他站起来,高了她足足两个头。在强大的气势压迫下,她想不怕都难,只得强振精神,努力维持面上的笑容,暗地里则死死掐着大腿,不让腿肚子抖得太厉害。
李浪说要跟江沉舟私聊,寻了个无人的房间,将手下人以及一脸不安的魁尔都关在了外面。聊了几个来回,江沉舟见李浪没存什么坏心,连杜鹃的死也不知道,便小心翼翼地说起唐汇恩正牌夫人杜鹃委托翠萍跟着唐汇恩一事。
“翠萍无意间撞见您和唐先生谈话,之后就见你的人总追着她,我想着,此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江沉舟低眉顺眼,一脸和气的笑容。
“既这么着,倒的确有误会在里头。”李浪忍不住一声长叹,“最近形势不稳,大家都忙着抢占山头,能捞一笔是一笔。我几个死对头总雇人密切监视着我,我以为那翠萍是对家的人。”
“既然是误会,那就好办了。”江沉舟如释重负,暗松一口气。
“其实我和那姓唐的没什么交情,也不知他的底细。他就是靠着朋友摸到我这儿来的。之前我跟他谈话,是因为他要我帮他运一批货。说出了港之后,随便扔哪里都没关系。”
“什么货?”江沉舟忽然起了疑心。
“说是旧房子里经年累月积攒起的垃圾,懒得清理了,索性扔了的好。有钱人想要这么处理垃圾,我也不拦着。”说到此处,李浪垂头沉思,“不过你一提有人死了,我就忍不住回想起那姓唐的当日的神情,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那堆垃圾,他为什么早不处理,晚不处理,偏就要这时候处理呢?”
“对啊,这是为什么呢?”江沉舟跟着附和道。
“我虽然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辈,但过于出格的事我也是不干的。那姓唐的要真犯了什么事,我断然不会包庇。”李浪斩钉截铁地说话,“这批货物已经装船,明早离港,你找人去看看吧。”
“李老大,我一时也找不到几个帮手,能不能劳烦您借我几个人?”江沉舟一脸诚恳地问道。
李浪闻言,微微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道:“我见妹妹是个胆大心细的能人,所以才说那么多。然而不是哥哥我不帮你,只是这事儿我也不方便插手。我虽跟姓唐的没交情,但我们共同的朋友也多,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是了,查自己客户的货物,万一查出异常了,李浪也是很难做人。江沉舟立刻醒悟,急忙双手抱拳俯下头去:“谢谢李老大,您能帮到这个地步,我已经很感谢了。”
她说完就转身要走,迫不及待地离开这臭气熏天的赌窝,不想身后的李浪用洪亮的声音道:“有空多来玩玩,哥哥赊账给你!”
她一个哆嗦,脚下走得就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