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无声的夜,江沉舟拿着手电筒与魁尔一同摸到码头。直觉告诉她,她会有所收获。
无人的船上,只有夜风呼呼作响,诡异莫名。
大大小小的货箱堆叠在一起,组成黑黢黢的巨影,彷如志怪小说中的妖魔,静静地俯视着不速之客。在这样的环境下行动不可说不刺激,江沉舟不敢抬头,一面念着“菩萨保佑”,一面忙着手里的事。
唐汇恩果然扔了很多垃圾到船上,废旧家具,图书纸张,还有沾着呛人香水味的戏服,简直是应有尽有。江沉舟雇不起劳力,只得自己动手翻找垃圾,她的帮手只有一个身形瘦弱的魁尔而已。
她一不注意碰倒一个箱子,盛在里面的女鞋登时掉的到处都是。江沉舟一时兴起,试了一双红色高跟鞋,竟然还挺合适。“我看这唐汇恩一定有很多情人,所以才攒了那么多鞋子。”江沉舟兴致正浓,又试了双绣花鞋,轻嗤一声,“码子竟然还都不一样。”
“你别乱试,万一被寄宿在鞋上的女鬼附身了,我可救不了你。”魁尔阴恻恻地一笑,故意压低了嗓子吓人。
“还有这样的事?”江沉舟慌忙脱了鞋子,想了想才道,“也是啊,这些鞋子很可能都是那些被唐汇恩抛弃的女人的,是生是死,当真说不准。不过万一真有女鬼我也不怕,到时候你用你那大清王室的血脉镇镇,没准人家就逃了。”
“值得一试,被附身后记得叫我。”魁尔坐在一旁的箱子上,头也不抬地翻动着手里的笔记本。他正在搜查的箱子里装满了纸制物品,身边堆叠着不少泛黄的书信。
“不过我有点儿不明白,一个大男人,搜集女人的鞋子做什么?”江沉舟一阵迷惑。
“但凡是人,总会有一两个见不得光的怪癖。有些人就是喜欢搜集女人的物件,在他们看来,那些物件,比女人本身还刺激。”魁尔抬眼盯住江沉舟的脸,似笑非笑,“唐汇恩结婚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估计是结了婚后,就想把不见光的收藏都扔掉,不让老婆那边的人发现。”
“你好像很懂。”江沉舟略微吃惊地看着魁尔,“所以,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见光的怪癖……哦,想起来了,你不喜欢人动你屋子。”
魁尔不满地看江沉舟两眼,又继续低头看笔记本:“总归是比对男人死缠烂打强点儿。”
“要事在身,我不跟你吵嘴。”江沉舟轻哼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穿自己的鞋子,“你在那儿看出什么名堂来没。”
“哦,找到一本笔记,随便写了些无关紧要的内容。”魁尔匆忙合上手中的笔记本塞入口袋,然后又赶紧拿起另一本,“你呢……鞋堆里找出什么物证凶器没?”
江沉舟觉得魁尔的模样有些可疑,但想了想,还是没有细问。“哪能找到啊。那唐汇恩再变态也不至于用女人鞋子杀人吧。”她穿上自己的鞋子后却不急着站起,而是动起鼻子用力嗅了嗅,“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古怪的味道?这味道……似乎越来越明显了。”说着,她便两手撑地,向着堆满货箱的地方爬去。
“这附近臭鱼烂虾挺多,船上的货物风味也是个顶个的独特,我早就被熏得麻木了……喂,你别乱动。”魁尔话音刚落,便听江沉舟一声轻呼,嗓音中是难以掩饰的惊恐。
魁尔二话不说匆忙上前,只见江沉舟跪坐在一排货箱前,看着自己的手发愣。他用手电筒一照,竟见她双手都沾满了暗褐色的粘稠状液体,带着强烈的腥味,仿佛是血。他急忙将手电筒对准地面,果然看到一条蜿蜒的血渍,是从离她最近的一只箱子里流出的。
一贯高贵矜持的小王爷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声娘,立刻上前搬动箱子。好不容易把箱子上面压着的重物都移除了,才发现箱子上着锁。他又转身去找趁手的工具,终于借着铁棍,和江沉舟一齐把箱子打了开来。
登时一股浓烈的味道扑面而来,江沉舟不由自主地后退,紧接着被一对鞋子绊倒在地。
魁尔原本苍白的脸变得越发苍白起来。他强忍住逃避的冲动,用手帕掩住口鼻,从木箱中拎出一只沉重的皮箱。皮箱打开,江沉舟虽未仔细看皮箱里的东西,但是却能从魁尔的面色上猜出一二,于是立刻转头去通风的地方,吐了起来。
“那李老大也不蠢,想来是在我们之前就觉出箱子不对劲,但却不好自己处理,只得拖着不把货物运出港去。我们要来查唐汇恩的货物,他自是十分乐意,就想借我们的手,为自己清除一桩麻烦。”魁尔用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血,然后转头看江沉舟,“你打算拿这个装尸体的箱子怎么办?”
“我……我哪里知道啊!”江沉舟忍了忍,又接着吐了起来,“我以为会找到杀人罪证……可没想到会找到尸体……呕!”她立刻就回忆起李浪对待她时的客气样子,她当时就有些迷惑,没想到却是这个原因!
“唐汇恩一代报业大亨,想来警署里也是有眼线的。我们要提着箱子堂而皇之地去报案,唐汇恩能否定罪不说,我们必然是会惹上一堆麻烦。”魁尔抿住嘴唇,蹙眉说道。
“你还记得邵昊的话吗。”江沉舟镇静下来,若有所思,“有时候,洋人的地盘……会好办事一点。”
黎明时分,受了江沉舟委托的黄包车夫,将装了尸体的箱子运送到掌管租界大小事宜的工部局附近。工部局的执政人员发现箱子里的尸体后十分重视,立刻展开调查,一天不到的功夫,便确定箱子中的女尸正是杜家走失多日的千金杜鹃。
唐汇恩在国内同党众多,但却对洋人束手无策。他四处奔走,却依然逃不开法律的惩处。在杜家的努力,以及中外警员的合力督办下,凶手唐汇恩以及帮凶李小鱼被迅速缉拿归案,绳之以法。
一直关注着案件进展的江沉舟听闻有知情者说,唐汇恩过去经常在私底下跟他的一众同党做一些非法交易,利用身份之便,为不少大人物掩盖丑闻乃至真相。此次案件顺利了结,可谓是是大快人心。
唐汇恩被捕后,翠萍再次回到晚香身边。晚香托人往江沉舟家送去了红包以及果篮,随后便领着翠萍前往杭州散心去了。江沉舟的生活再次步上正轨,该上学上学,该回家回家。她依然会去茶馆表演,然而无论表演时发生了什么,在表舅面前她总归是闭口不谈。她觉得表舅面上不说,但心里肯定是知道的。
尸箱的发现,诚然是给江沉舟增添了不少谈资,她在茶馆里拿腔拿调地将豪门血案的发展以及结案讲得绘声绘色。唐汇恩和李小鱼,一个被判死刑,一个被判无期,因而江沉舟完全不担心她会被报复,只顾放心收钱。
她慢慢地就发现了,表演与卖普通的商品全然不一样。自她口中说出的每一桩事件,以及每一个观点,都会在听客中产生一定影响。那种影响是不可衡量的,却会长久地存在着。
人们听完杜鹃的悲惨经历,无不感慨眼下国内官官相护,权富联手的乱象。若是这件事没有洋人插手,而死去的是个无名小妾的话,那装着尸体的箱子没准就石沉大海,无迹可寻了。
江沉舟讲述的豪门血案在新香茶社内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波。不少老客带着新客前来,眼巴巴地等着小江先生讲述大上海滩的奇闻异事。
王掌柜也很会做生意,借着小江先生名头正旺,在茶馆门口打出横幅——想要听那些在报纸上所看不到的隐情秘辛吗?就来新香茶社,看小江先生!
忽然之间,新香茶社变得比过去热闹不少。小江先生在众人的期盼中,正式告别茶房生涯,出道成为茶馆的常驻艺人。而玉嫂则收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圆寸头徒弟,众人都忙得不亦乐乎。
不少找不到家人的劳苦百姓听闻江沉舟的所作所为,抱着一线希望寻上门来,请求江沉舟为他们想想办法。于是江沉舟还没来得及体会小红一把的风光,便开始为各种找人委托忧愁起来。
她想到自己音讯全无的家人,不忍心拒绝别人的委托,想不到办法的时候,就只能一张张地抄寻人启事,然后张贴满路过的大街小巷。幸好杨真乐意帮忙,于是她总把寻人启事带到教室里,下课放学时没事的时候,就和杨真一起抄寻人启事。
“你真是正经事不做,不正经的倒是样样拿手。”杨真一边抄,一边面无表情地说话,“不过我看这么抄也不是办法,帮人就要帮到底,总得仔细问问接触过失踪人员的街坊。”
“班长大人想得就是周全。”江沉舟抬头活动一下酸疼的肩膀,不经意间瞥到后排的程雨蝶,只见她双目失神,眼睛肿得像是桃子一般,似是刚哭过。林采依然在她身边,轻声嘀咕着什么,仿佛是在出谋划策。
“雨蝶最近什么情况?”江沉舟发现了一丝不对劲来。最近她一直在忙翠萍的事儿,可没花太多心思顾及同学。
“哦,她好像跟舞会认识的那个冯南看对眼了。冯南回部队里去了,他们就成天写信。林采说上次雨蝶拿了冯南的信哭了好一阵子,我没细问,不知写了什么。”杨真抿了抿嘴,竖起笔杆子敲一下江沉舟的脑袋,“都怪你,自己不务正业,还把人带坏了。”
“她都那样了,还需要我带坏么。”江沉舟不满地咕哝一句,走到程雨蝶身旁,开玩笑道,“雨蝶,你怎么了,该不会是害了相思病吧?”
“才不是呢。”程雨蝶面上一红,有些生气地争执,“冯南说他忙完部队里的事,就会来看我了。我们之间的事,你才不懂呢。”
“是啊,我不懂。”江沉舟低头,惆怅地笑笑,“要是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就好了。”
江沉舟忽然冒出这一句,令程雨蝶和林采都齐齐一惊。她们互望一眼,眼里游窜着好奇,正打算细问,就听一阵刺耳的枪声骤然响起,全班的女生登时停住动作,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年长一些的女生冲进屋里尖声高叫,“日本人……日本人在马玉山路打起来了!”她说完便双腿一软,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