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学校忽然炸了起来。女生们如同无助的羔羊一般四处逃窜，慌不择路，尖叫声此起彼伏。江沉舟护住身边的杨真，一颗心在肚皮里七上八下。
上海还是乱了。
最糟糕的情况已经发生，就算再不愿意去相信，那也是事实。然而她还是比班里其他女生要幸运一点，她已经亲生体会过战争带来的恐惧，这时也不至于手足无措。她拉着六神无主的杨真，又将如仓鼠一般缩在桌子底下的程雨蝶和林采拉起来，四个女生紧挨着彼此，战战兢兢地走出教室。她们小心翼翼地躲开奔逃的人群，很快找到一位教师。
事发突然，教师们才接到紧急命令，立刻停课，将所有学生暂先聚集到食堂。在教师的指引下，江沉舟一众以及其他女生都陆续到达食堂。校长出面安抚众人，说这可能只是一场意外，他们需要静等进一步的消息。
“你说，冯南会怎么样？”程雨蝶冰冷的手指抓住江沉舟的胳膊，通红的眼睛里盛满惊恐。即便平日里没心没肺，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林采这个时候也没了声息，程雨蝶放眼周围，最可靠的还是努力做出镇静模样的江沉舟。
“我不知道啊。如果……如果连空军都出战的话……”那么整个上海，怕是不保。江沉舟不敢往下想，这简直是自己吓自己。“不，不会的，冯南不会出事，我们也不会出事的。”江沉舟用力摇头，她只觉得自己被程雨蝶抓着，身体里的血也跟着变冷了。
“前不久，冯南寄信给我，他托人给我买了张去重庆的火车票，后天出发。”程雨蝶想到了什么，慌忙从口袋里掏出车票，“你知道，他总是担心这担心那的，就觉得上海不安全，所以也劝我早做准备。几天前，别人还嘲笑他杞人忧天，可没想到，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冯南所有不好的预感，都应验了。”
“认识这样的男孩，是你的福气。”江沉舟定了定神，只见程雨蝶握着车票的手颤抖不停，便一把将她的手握住，“你快把车票藏好，别让别人瞧见！”
程雨蝶闻言，紧张的面庞上忽然展露出一个笑容，眼中随即闪过一抹决绝，“如果没有你，我不可能认识冯南。这张车票，应该给你。”说着，她便将车票用力塞入江沉舟的怀里。
“不，我不能收！”江沉舟顿时大惊。谁不知道，战事期间，火车票便是战区最紧俏的物资，价格成百倍的上涨，多少名流贵族为此家破人亡，多少黄牛为此腰缠万贯。
程雨蝶执意不肯再将车票收回，两人立刻推搡起来，惹来不少旁人的注意。
“程雨蝶！”
班主任陈老师叫了程雨蝶的名字，随后匆匆走近：“你家人来接你了，快点儿回家吧。”
江沉舟闻言，转头望向其他几个被教师带走的学生。不少家长听闻外头的动静，都跑来学校接自己的孩子。而没有家长接的学生则逗留于食堂，等进一步通知。
程雨蝶任由陈老师将自己拉起，看一眼林采，然而林采抱着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根本无暇与她道别。
“冯南跟我说，他会和兄弟们一起镇守华东，征战到死。他哪里都不会去，我也一样。如果这里变成战场……那我就站在地面上，仰望着他守护我们的家园。”程雨蝶匆匆一笑，将车票迅速甩进江沉舟怀中，“拿着它吧，就算你不需要，你的家人也会需要。”
然后她不等江沉舟反应，便跟着陈老师匆匆走向食堂外。她的身影那样娇小，又是那样坚毅。
到了傍晚，接了电报的校长与诸位教师商议过后，正式通报各位学生，马玉山路的混乱，起因是几个中国工人打伤了日本僧人。在刻意的煽动下，双方矛盾瞬间加剧，日侨上街游行，甚至鸣枪泄愤。目前那几个中国工人已经被警署扣押，身份有待考证。
“现在街上的混乱基本平息，但是未来事态到底会如何发展，还很不好说。诸位学生现在可以结伴回家，路上注意安全。”校长站在全校师生面前，语重心长地说话，“学校决定，从今天开始无限期停课，复课之日另行通知，请各位学生相互转告。在家期间，不得荒废学业。你们要时刻记得，我们的祖国正饱受敌人的侵扰。惟有强大自身，才能将其拯救！”说到最后，校长的声音哽咽起来。
食堂中掌声雷动，不少学生们流下眼泪，抽噎声此起彼伏。江沉舟与杨真和林采紧紧拥抱，谁都不知下次相见，会是何时。然而她们心中都惦记着家人，也不敢逗留太久，依依惜别后便分道扬镳。
江沉舟以最快速度骑行至藩瓜弄。只见原本就一片狼藉的棚户区，此时更是不堪入目。一些人正提着大包小包忙着出逃，而更有一些人，忙着趁火打劫，为分那一点儿少得可怜的家产而与亲人大打出手。
一位体弱多病的老人自知家人不会带上他，歪在树旁用麻木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无人看管的狗和孩子站在路边叫的叫，哭的哭，有人在奔跑时被撞倒，但却一直无人去扶，人间地狱，大体如此。
江沉舟好不容易穿过混乱的人群，气喘吁吁地打开家门，就见一袭黑袍的魁尔正背着手在家里来回踱步，眉宇间盛满焦急。
他见江沉舟进屋，迅速停住脚步，与她相互凝望。
战争能改变许多东西，譬如平日里她总看他不顺眼，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觉得他的脸分外亲切，能见到他，心中便有一块大石落地。
“我是想去学校接你的，”魁尔回过神来，有些生硬地解释着，“但是这儿也很乱，或许你还是待在学校好……”
他没来得及说完，就见江沉舟一个箭步冲过来，紧紧搂住他的腰，忽然之间，泪如雨下。
“我好怕……怕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江沉舟泣不成声，将魁尔的衣服哭得颜色深了一片。
魁尔微微怔然，犹豫许久，才伸手轻轻拍着江沉舟的背。“不会落了你的。”他低声道，“小爷我就是要逃，也一定带上你，毕竟你会赚钱。”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江沉舟松开魁尔，看着他细长的眉眼，破涕为笑。不知为什么，跟他说话后她的心平静了不少。战争与死亡，似乎也不再那么恐怖了。
她泡了水还没坐多久，便见表舅风尘仆仆地走进家门。
“现在外面都乱了套了，大家都说，日本人是动真格的，上海要打了。”表舅满脸焦虑，“我找了好几个相识的书座，让他们帮忙搞张车票，可是他们都说没办法。”
“大难临头各自飞，这种事，您以前又不是没见过。”魁尔交错起双腿，手里捏着瓷杯，发出一声嗤笑。屋外争吵声不绝，可偏偏就是他，在这种环境里，依然保持着常人难以模仿的优雅，以及超绝的镇静。
“这种事情，无论发生几次，都无法习惯。”表舅一声叹息，或许是想起了王府崩塌的往事。他停顿片刻，拿起江沉舟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就向门外走去：“你们先坐着歇会，我再去别处转转，看哪里能搞到车票。”
“等一下！”江沉舟立刻站了起来，“我有车票。”
表舅与魁尔齐刷刷地看向她，于是她简明扼要地将得了车票的起因经过说了出来。
“现在车票是比金条还值钱，也不知你那同学会不会反悔。”表舅拉过椅子，与江沉舟和魁尔坐到一处。
“反正现在还没反悔。”江沉舟看看表舅，又看看魁尔，咬了咬牙道，“我看我们三个也没办法全都跑出去，这次跑出一个就算不错。”
“倒是这么个理。”表舅一声长叹，“而且中国人自己都斗得不可开交，外头指不定比上海还乱呢。”
“所以表舅，你拿着车票走吧。”
“什么？”表舅听闻江沉舟的话怔然许久，才反应过来，“怎么，你还想着茶馆表演呢？”
“哪儿能啊。我才从东北逃来，结果又遇上战事。看来这就是我的命数，我也不想再折腾了。”江沉舟心中一片怅然。
当初她来上海，有一半是因为父母的期许，也有一半是因为自己的私心。眼下局势陡变，复仇一事暂且搁置，但她没办法不顾及父母。她总觉得，只要一直待在上海，总归是能和爹妈相遇的。如果她走了，他们可能就再也遇不上了。
“你一个年轻人，多奔波几次又有什么。我人老了，才是最不该折腾的那个。我本以为……我没太大的本事，但好歹能把你们俩照顾的好好的……如今才知，是我太自不量力了。”表舅吸了口气，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外甥女啊，表舅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母亲的期待啊！”
哭声震天，立刻掩盖住了屋外的混乱声。
江沉舟心中一痛，一把抱住表舅，眼底也泛起了泪花，“表舅，您别那么说。您已经对我很好了，我很感激的……”
她的声音很快也被表舅撕心裂肺的哭声盖过了。他的声音里充满对世道的无奈，以及无法改变的悲哀。江沉舟知道，因此更是无从安慰。
“差不多行了吧。”魁尔等了一会儿，见表舅还没有停止的意思，于是放下茶杯道，“说正经的，梁先生，还是按你外甥女的主意，你拿着车票走吧。”
表舅闻言，立刻抹掉眼泪，抬头看向魁尔。他正想开口，便又听魁尔道：“你就放心走吧，我会照顾好你的外甥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