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我怎么可能放心？”表舅气得瞪大了通红的眼睛。虽然平日里他总由着魁尔，但在关键问题上，他依然是依循理智的。
“如果我们俩留下，送江沉舟走就是好的结局么？”魁尔背负双手，面色平静地说话，“不比上海，她一个女孩子去了重庆无依无靠，要真发生什么，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魁尔的话不禁令表舅陷入沉思。到底对于江沉舟而言，即将战乱却有人可依的上海更好一些，还是举目无亲，却暂时安宁的重庆更好一些呢？这真的是个问题。他又寻思着，他一把年纪，敌人冲进家门连跑都跑不快，留在上海也只能是累赘。一番权衡之下，果然是他走比较妥当。两个年轻人留在上海相互扶持，没准熬熬也就过去了。魁尔再不靠谱，也还是个可以说话的人。
“表舅，您要真担心我，就在外头帮我多查查我父母的消息。”江沉舟见表舅的神情有妥协的意思，于是便继续劝说道，“就像魁尔说的，我一个人，做不到的。”
表舅垂眸良久，而后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两天的功夫一晃而过，终于到了火车要启程的日子。江沉舟一行早早的到了车站，老远就见车站里人头攒动，乌泱泱一大片。在人群中穿梭的黄牛见到江沉舟一行，就如闻到了血腥味的猎犬一般成群直扑过来，询问是否要购买车票。江沉舟匆忙摆手说不需要，手上已经有了，话音刚落，便又见人群中有几个人转过身来，盯着她的眼睛里盛满了强烈的妒忌。
江沉舟只觉得浑身发冷，总觉得稍不留神，就会被形形色色的人撕成碎片。
“你们就送到这里吧，不必费神往里面挤。”表舅停在检票口，对二人说话。检票口后就是火车了，有些人虽然没票，但依然疯狂地往车上钻，被乘务员强行抓回。这里仿佛不是车站，而是货真价实的斗兽场。
在这样的斗兽场里，就算再小心，也很容易被人流冲散。江沉舟于是点点头道：“那行，您没忘带什么吧。”
“都带上了。”表舅拍拍自己的包裹，对江沉舟露出令人心安的笑容。
江沉舟一时无言。她与表舅相处的时间不长不短，她虽不会像幼童思母一般思恋表舅，但若是说没有一点儿不舍，那也是假的。
“那我先走了。等我到了重庆，就给你学校写信。”表舅一脸平和的笑容，与车站中其他那些哭天抢地，不忍离别的人相比，格外不同。
见江沉舟点头，他又沉默片刻，忽而凑到她耳畔道；“魁尔是个好孩子，以前也吃了不少苦，眼下他也只有你了，你可要好好待他啊。”
“我明白的，表舅。”
表舅好脾气地笑笑，挥了挥手便转身走了。江沉舟不禁垂头伤感。从此往后，上海就真的只有她和魁尔了。
“外甥女啊，你要想干什么就去干吧！你要飞得高高的啊！”表舅忽然转身，站在巨大的人流中，用尽全力对江沉舟大喊。
江沉舟忍不住红了眼睛。然而她抬起头来，正打算认真寻觅表舅的身影时，却什么都找不到了。那单薄瘦长的说书先生，很快便被人群所淹没，无迹可寻。
“我们走吧。”魁尔对江沉舟说道，“回家还有事情要办。”
江沉舟点了点头，再不留恋。
回家后，魁尔便催促江沉舟迅速收拾好需要带的东西，去他所熟知的地窖里避一阵子，以防万一。那地窖归赵四所有，平日里是瘾君子聚在一起抽大烟的场所，来往的只有熟客以及烟土贩子，极为隐蔽，普通人以及警察根本找不到地方。
江沉舟依依不舍地环视着表舅的屋子。曾经这个屋子又旧有破，是她自作主场好好装修了一番，加上数天的布置，这才有了她的气质。这一去后，这屋子又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又一次逃离，意味着又一次取舍。屋子里的每一件饰品，每一件衣服，不是江沉舟千里迢迢从东北带来的，便是在上海的小铺子里精心挑选的，每一件都有它独特的意义。然而她不能带上全部，她只能选最要紧的那些。
她犹豫一番，还是将邵昊给她的小木马塞进随身携带的行囊中。
忽然敲门声起，江沉舟有些疑惑地开门，竟然是约瑟夫和爱丽丝兄妹俩。以防万一，江沉舟曾经将地址告诉过他们。
“事发突然，我们即刻动身回国。”约瑟夫湛蓝的眼眸里盛满歉意，“我很抱歉，我们没法留下来陪你一起经历这一切。”
江沉舟闻言，不免露出伤感的笑容：“请不要那么说，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命数，我们无法主宰，只能顺其自然。希望未来有重逢的一日。”
她刚说完，就见约瑟夫从单肩包里翻出一本厚重的画册递到她手中。画册上写满了英文，大致是在讲述一部电影，还配上了琳琅满目的剧照。
“不知你是否听过，在我国有一位伟大的电影艺术家，名作卓别林。”约瑟夫缓缓道，“这是他去年上映的电影《城市之光》的画册。”
“我是很喜欢电影的，就是最近都没怎么关注。”江沉舟感激地看着约瑟夫，随即又露出惋惜的神情，“不过我正准备逃难呢，这画册未必能保管好，还是不收了……”
“请务必带着它，让它成为你的护身符。”约瑟夫坚定地江沉舟举到他眼前的画册又推了回去，“请将一切苦难，看做你事业上的挑战，以及表演的素材。我会在海的另一边，敬盼你的成功。”
约瑟夫也赶时间，说完话便领着爱丽丝急急前往弄口。为了尽到礼数，江沉舟陪同他们一起，路上也与爱丽丝道别了几句。
“对了，这个陀螺，你替我保存着吧。”走到汽车前，约瑟夫从口袋里摸出陀螺，“我最近不在家中，没遇到邵昊，你拿着这个，可以问他要个新的。”
江沉舟忍不住露出苦笑：“我拿陀螺做什么。你留着吧，它会让你想起中国。”
约瑟夫凝望陀螺片刻，便点了点头微笑道：“也好，它会让我想起你，樱桃小姐。请替我转告邵先生，我很抱歉，希望他一切都好。”
是时候该道别了，江沉舟目送着约瑟夫坐入车中，随即与爱丽丝拥抱。她正打算说些什么，忽然听闻一阵炸雷一般的巨响。
一时间地动山摇，不远处赫然是刺目的火光，以及滚滚烟雾。
到底是打起来了，就在闸北区。
民众们哭嚎着奔逃，紧接着密集的枪声便响了起来，一下一下，仿佛是打在江沉舟的心里。坐在驾驶座上的约瑟夫冲她喊了什么，她没有听清，但从他的手势来看，应是让她躲进车里的意思。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幻想起自己跟着爱丽丝兄妹一起离开中国前往美国的场景。他们兄妹俩似是很喜欢她，她觉得自己努力要求一下，他们应是愿意带上她的。
然而她终究抛却了这个想法，笑着冲约瑟夫摇摇头，然后用力将吓呆了的爱丽丝塞进车里，狠狠关上了门。
没有办法久留，约瑟夫通红着双目最后看一眼江沉舟，便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江沉舟迅速转身，正要往家跑，就见魁尔扛着他自己的包裹，以及她的包裹气喘吁吁地跑来。
“跟我走！”他哑着嗓子以最大分贝叫喊，然后紧抓着她向着某一方向冲去。她忽然间很想哭，但是她捏紧了衣袋里的小木马，强行将眼泪逼退了去。
一天之内，经历两场离别，战事忽然展开。也是上天眷顾，她与魁尔终于平安无事地到达了地窖。
这个原是为瘾君子准备的隐蔽场所竟然出奇的大，四通八达的地道弯弯曲曲，通往各个地方。不少避难的人都在这里落了脚，一时间人挨着人，空气污浊不堪。有那么一瞬间，江沉舟想到自己出逃东北时所乘坐的火车。
江沉舟与魁尔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理念，安静地蜷缩在稍显干净的角落。江沉舟第一次觉得魁尔抽大烟也是有好处的，要不然，他们还不知要躲到什么地方去呢。
不知不觉间，在地窖里已经待了三天。包里带着的吃的几乎都吃完了。精疲力竭的魁尔倚靠着她的肩膀发出轻微的鼾声。她转头看着他苍白面色下依稀可见的青色血管，迷迷糊糊地想着爹妈以及表舅，却是怎么都睡不着。
“姐姐，买报么？”年幼的报童跑到她跟前，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这个时候每一分钱都十分有用，没有多少人愿意将钱花在买报上。但是江沉舟看那报童满脸污渍，瘦得可怜，还是出钱买了一份报纸。她知道她买下的，还有一份报童生的希望。
她拿起报纸草草一看，头版说的是国军与日军在闸北激烈交锋，胜负难分。
家多半是不保了。她含着眼泪，忍不住哼笑一声，无法不嘲讽命运的无常。
魁尔本就睡得浅，听闻她笑，便抬起脑袋。“你饿了么？”他揉揉眼睛问。
“还能撑上一阵子，就是不知道以后怎么办。”江沉舟摸摸肚子，老实地回答。
魁尔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拖着一条睡麻的腿，缓缓走向不远处的赵四道：“给我来五张饼。”
“一张饼五块大洋，日后吃食紧缺，还会涨价。”赵四端坐在雕花木椅上，双手拄着手杖，依然是一脸和蔼的模样，“特殊时期，还请小王爷见谅，我对每一个人都一视同仁。”
平日里，地窖就是个小型王国，此时更是如此。而赵四，就是这个王国的国王，他主宰着一切。
“行吧。”魁尔咬一咬牙道，“总可以赊账吧？”
“可以，小王爷的信誉我还是信得过的。”
一直陪伴在赵四身旁的光脑袋跟班闻言，便从麻袋里掏出五张软趴趴的面饼来递给魁尔，魁尔拿了，便又走回江沉舟身边。他自己拿了一张，剩下的都扔到江沉舟怀里。江沉舟怔怔地看着，许久未动。
“看什么，吃啊。”魁尔咬一大口饼，平静地瞥她一眼，“饼是不如你表舅烙的好吃，但眼下特殊时刻不是，保命要紧。留着一条命，总能吃到好吃的。”
她无言地捏起饼，颤抖着将之送到唇边。她与站在赵四身旁望着她笑的光脑袋跟班对望一眼，抽了抽鼻子，发狠似的咬下一大口饼。
眼泪不知不觉地下落，被她尽数吃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