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战事平息。《淞沪停战协定》立下,日军暂且退离上海,却依然在暗处虎视眈眈。
作为主战区的闸北满目疮痍,几乎无法住人,大多数居民不得不在一片废墟中重建家园。
随着日子的推移,上海又恢复了往昔的兴盛模样,无论是来自哪个国家,哪个阶层的人,依然能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中寻得自己的一席之地。上海如此强大,它的光辉足以掩盖深入骨髓的伤疤。
金秋九月,江沉舟顺利升上高三。对于她们这届学生而言升学可不轻松。因为战事突发,全校学生整个暑期几乎都在复习补课,可算在开学前赶上了进度。
终于放学,江沉舟和程雨蝶一同走出教室。女生们背着书包欢快地跑过走廊,留下银铃般的笑声。她们并非对过去发生的事情浑然无觉,只是置身于乱世之中,才更珍惜当下的每一分快乐。
“沉舟,我今晚要去叔父家,你自己回去吧,有车接你。”程雨蝶忽然转身,用略带歉意的目光看着江沉舟。
“哦,好。”江沉舟回过神来,连忙答应。
战事平息后,她和魁尔从地窖里出来,望着已成一片废墟的藩瓜弄愣神。正巧程雨蝶经过,邀请江沉舟和魁尔一同入住她家。江沉舟这才知道程雨蝶家境殷实,在南市区人口兴旺的蓬莱里拥有独户房屋。程雨蝶的父亲程先生是一名交通部的官员,家中常备司机。然而程雨蝶性情叛逆,总不喜欢被家里人看着,就算司机来了也不常理睬,因此过去江沉舟都不怎么了解她的家庭背景。
这么看来,为何程雨蝶化浓妆都没有老师管,还有林采这样的跟班,也就都解释的通了。
战事发生后,程雨蝶曾瞒着家人偷偷去找她在舞会上结识的飞行员冯南,想与他远走高飞,冯南斩钉截铁地说国事当前,顾不得儿女情长,让她照顾好自己。回来后,程雨蝶大哭一场,人也慢慢变得成熟安静了些,只是不太爱笑了。她将见冯南的事告诉江沉舟后,便再也不提冯南的名字,将这段往事彻底封存于心。
江沉舟独自回了程家,见客厅中空荡荡的。长留在家的程太太和服侍她的董妈估计也在不久前动身去找程雨蝶叔父了。不过程太太走得似是十分匆忙,连收音机都忘记了关。清亮的女童声音自收音机里传出,正在唱一首亲切的民间童谣。
江沉舟莫名就停下步子,看着收音机出神。之前在老家,可没看见过这种稀罕玩意儿,一打开开关,就能收获各种各样的声音。收音机是程太太的宝贝,她成天开着,不是听曲子,就是听天气播报,这样即便忙于公务的程先生总不回家,家里也不显得寂寞清冷了。
“看什么那么出神?”
江沉舟猛然回神,便见穿戴齐整的魁尔迈步下楼。他和江沉舟暂住在程家二楼,一人一屋,平日里二人活动,基本都不受太大限制。
“你这是要去哪里?”江沉舟一时迷惑。
只见他一袭黑色长衫,袖口衣角有银纹镶嵌,纹路如同水中游龙,灵动鲜活。他细瘦苍白的手指轻轻攥着袖口,显出几分弱不禁风的气质来。
这位小王爷不知为何十分热衷于一水黑的装扮,这样的衣着打扮能将他本就苍白的身体衬得越发像大清遗留下来的孤魂野鬼,清冷得让人不敢靠近。
“你忘记了?”魁尔细长的眼睛瞥她一眼,似有些不满,“我今晚去亨利尔诊疗所,还是你替我约的。”
江沉舟一拍脑袋,这才想到,她上周刚给魁尔约了家洋人开的戒烟诊所。
亨利尔诊所是全封闭的制式,有烟瘾的病患进去,少不得关个一年半载才放出来。因为效果显著,所有亨利尔诊所在坊间还是有口皆碑的。当然不少人也对其心怀芥蒂,说诊所管理病人的方式并不人道,偶尔会采取较为极端的治疗手法。江沉舟也有些担心,但又觉得如果能把烟戒了,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
“你好好戒烟,别的不要担心。”江沉舟见魁尔神色微沉,便十分自然地抬起他的手握在掌心里,为他加油鼓劲。
魁尔微微怔住。他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在表舅离开后一直如同兄妹般相处着。避难时更是相依为命,简直比亲兄妹还亲。按理说普通的亲昵动作也无伤大雅,但是这还是第一次,江沉舟主动牵起他的手。
江沉舟觉察到他不同寻常的反应,立刻反应过来,放下他的手笑笑:“我会来看你的,万一诊所有做的不好的地方,我就立刻接你出来。”
魁尔抿唇,轻轻点了点头,彷如小狗一般乖巧。突如其来的战事足以令许多人改变,程雨蝶变了,而魁尔也变了。躲在地窖里的时候,碰上有人找茬,他总会主动拦在江沉舟面前。然而因为身体素质不行,他又不是总能拦得住,这样的经历,令他深深意识到戒烟的重要性。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瘾君子,根本无法抵挡这世间的诸多黑暗。战事平息后,他虽然依然改不了口不留情的毛病,但却不像曾经那般喜爱与她吵嘴了。
“我屋子上锁的柜子里装了四条小黄鱼,付租金的时候,你就拿去当。”魁尔低声叮嘱江沉舟。虽然程家不缺那点儿租金,从未开口要过,但白住总归不好,到了一定的日子,江沉舟就会想方设法地给程太太送些钱去。
生活中总有太多变故,如今江沉舟自老家带来的那些财物基本也用光了,依靠魁尔是必然的。
“你现在还有多少积蓄?”江沉舟顺势问道。
“离开王府时少说得有一百来根小黄鱼吧,现在应该还有三分之一在银行里。”魁尔照实回答。他似乎是觉得囤得财物有点儿太少了,于是面上露出不那么好意思的神情。
江沉舟却听得没来由的一怔。表舅之前说起过,魁尔在王府里并不受宠,这样的他在王府崩溃之际,依然能攒到那么多资产,这是可能的么?或许,魁尔还隐藏了什么?
她转了转眼珠,按下心思,冲魁尔露出略带埋怨的笑容。“要是你早戒了大烟,大概还能更阔绰些呢。”她顿了顿,忙向楼梯上奔去,“等下我,我放个包就来送你。”
“别。”魁尔急忙出声,“你别送我!”
她顿住脚步,扭头狐疑地看向魁尔。
“我不想你去。”他咬了咬唇,苍白的面色竟然有些泛红。
“那我怎么知道你到底去没去诊所?”她轻哼一声,“万一你没去诊所,而是跑去别的地方鬼混怎么办?”五月后,她就开始筹划魁尔戒烟的事,魁尔总是答应的好好的,然而事到临头却总找借口,这才拖到了现在。
“这回肯定去,我还能骗你吗?”魁尔见江沉舟一脸不信,有些生气地跺一跺脚,“这整个上海,我又能认识几个人?”
言下之意,他只有她这一个亲人,断然不会骗她。
江沉舟不由心中一软。她听说过诊所里那些戒烟病人的丑态,心想魁尔大约是不想她看到他的狼狈模样,这才一心阻止她一同前往。于是点了点头:“那你自己注意着安全。”
魁尔点了点头,转身迈向门口。
江沉舟见他脚步缓慢,似是在等待着什么,有所意会,弯了弯唇喊道:“魁尔,不要害怕,我会来看你的!我保证!”
魁尔顿住脚步,身子微微绷起,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一时之间,程宅就只剩下江沉舟一人,偌大的屋子显得空空荡荡。江沉舟倍觉无聊,于是开了收音机,听着歌儿写作业,写着写着又觉得闷,于是不停摆弄着收音机的旋钮,想听听看有什么有意思的。电台本来就少,江沉舟难得找到个说书的台,结果半途中没了信号,只剩下模糊不清的沙沙声。她无奈叹息,只得关了收音机,寻思着怎么独自打发时间。
她忽然心生一计,连忙换上便服,骑了自行车前往公共租界。
从地窖里出来后,江沉舟立刻去了新香茶社,才发现昔日的茶馆已经是一片狼藉。战事期间,不少本就活得不如意的暴徒趁火打劫,闯入各种商铺饭馆抢劫勒索。没有帮派庇护的王掌柜为守护茶馆,被暴徒捅了整整十一刀,当场毙命。
王掌柜的骨灰被亲戚带去了老家,江沉舟甚至没来得及为他守灵。一个多年宽厚待人的掌柜,一个曾经为她的表演提供过诸多支持的长辈,就这样草草落幕。
她心头酸楚,却无处诉说,只得努力将昔日在茶馆里度过的时光尽数封存脑中。在茶馆中的表演,那些紧张,愉快,刺激抑或惊现的经历,都仿佛大梦一场,随着茶馆的崩塌而消散得无影无踪。
不过前阵子她听说新香茶社又重建了。不知是被哪个殷实勤快的掌柜接手了,竟然迅速恢复了往日生机。但茶馆终究不再是从前的茶馆,物是人非,因此江沉舟也没多留意。
偏偏是最为烦闷的今天,她忽然想去茶馆看看。
说走就走。不多时,她便踩着自行车来到新香茶社门口。
门面果然装饰一新,跟之前所见的一片狼藉截然不同。
江沉舟停了车,发梦似的迈着飘然的脚步缓缓走进门中。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茶馆的装修布置依然与从前一般,馆内熙熙攘攘一片,客人满座,伙计奔忙。离门最近的一桌客人,正就着茶碗吃着酱兔腿,一边吃一边砸吧着嘴,津津有味,令人垂涎。
江沉舟不由怔然。战争和混乱仿佛从未来过,茶社还是她脑海里的那个茶馆。她甚至觉得,王掌柜的死可能也是她的错觉,谁都不曾离去,谁都不曾悲痛。
“小江先生。”
一个熟悉的声音令江沉舟骤然回神。她循声望去,看到玉嫂正望着她,一脸沧桑而不失温度的微笑。
江沉舟微微一惊,上下打量一番玉嫂的衣着装扮,露出了然的神情:“原来,现在的掌柜是你。”她心头一阵惊喜,正想再说些恭喜的话,不想炽热的眼泪忽然模糊了双眼,令她一阵哽咽。
“玉嫂,你还好吗?”她哑着嗓子问走近的玉嫂。
“还好。”玉嫂关切地看了看她,伸手抚摸她的面庞,“怎么那么久都没来,我还以为你会继续跟我学雪中送炭呢。”
她闻言,忍不住红着眼睛露出笑容:“学啊,怎么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