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不见，就连往日里少言寡语，性子淡漠的玉嫂，也忍不住拉着江沉舟说长道短起来。她在茶馆干了许多年，有幸得王掌柜以及老客赏识，攒出一些积蓄。战事之后，她便用这些积蓄重新装点了门面，令原本面目全非的茶馆再次开张。为纪念王掌柜，茶馆里的布置依然维持原样。
“王掌柜走后，那些跟他交情好的艺人便也离开了。还有些觉得上海太危险，不值得，于是转职做起稳定的行当，归家去了。你来得刚好，正好可以补了这个缺。”
听闻玉嫂的话，江沉舟陷入一阵沉默。要是表舅听闻玉嫂的话，指不定会跳出来激烈反对，可是他已经不在她身边了，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你现在……还喜欢表演吗？”玉嫂见她面上失落，于是问道。
“喜欢的。”江沉舟点点头，顺带低头扫一眼自己的衣着，幸好她出门前换下了校服。
“那还等什么。”玉嫂往旁一让，迅速瞥一眼舞台，“我知道你最为拿手的就是即兴发挥。”
“还是玉嫂了解我。”江沉舟深深吸气，将目光投向舞台。茶馆中小小的一方舞台，曾经承载了多少人的血汗，欢乐，以及梦想。表舅的身影，以及评弹艺人的身影等等轮番交织，活灵活现地出现在她面前，仿佛一场光怪陆离的幻梦。
他们都不在了，但总要有人，将这幻梦维系下去。
“只是即兴发挥，也需要个由头。”她定了定神，转头看向玉嫂。
“就讲讲你战时遇到的事儿吧。”玉嫂淡笑着道。
“战事大家都经历过，真的有必要说吗？”江沉舟发问的同时，玉嫂不慌不忙地点了根烟。
“你知道那些走红的艺人为何走红吗？”她徐徐倚靠在墙壁上，又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一脸淡漠地看着江沉舟，“他们无论表演什么，都能从一群人中脱颖而出。”
即便是经历同样的事，但正因为人的不同，所以结果也是不同的。江沉舟怔了怔，半晌之后，缓缓捏紧了拳头。
玉嫂知道她是准备好了，掐灭了烟在茶馆里走动起来，扯开嗓子喊道：“都静一静，小江先生就要登台说故事啦！”
嘈杂的话语声登时低了下去。老客率先鼓起掌来，新客们便也跟着，一时间空前热烈的掌声回响在茶馆中，久久不停。
江沉舟随手拿起柜子上放的一杯茶，随即双眼含泪，面带微笑地向着舞台走去。她知道客人们的掌声中有无数含义，有欢迎，有鼓励，也有灾后相逢的欢喜。
玉嫂新收的徒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他倒是很有眼力见，人又勤快，赶在江沉舟上台前拿了把凳子放上舞台。江沉舟坐下，看着客人们的视线就变得平了一些，无形中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你们想必不知道，我家就住在闸北，打起来的时候，我们那儿也是最先受波及的。要不是之前就受过历练，可真是要吓死了。”江沉舟做出惶恐的表情，轻轻拍拍胸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我老家是黑龙江的，本以为逃来上海就安全了，不想那战火……是追着我屁股打来的。”说罢她无奈摇头，惹来一阵哄笑，茶馆中的气氛不见沉闷，反而欢快了起来。
接着江沉舟便说起之前她在地窖中的经历。随着战事的推移，地窖中的物资也越来越紧俏，原本五大洋的饼，竟然荒谬地卖到了十大洋。碰上这种时候，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的人自然能不管不顾地发起疯来。一个许久没有吃到东西的瘾君子看见她手里的饼，立刻如疯狗一般扑上来咬，哪怕被打得鲜血淋漓也不松嘴。
“诸君，许久不见，能活着在此地相逢，是我们所有人的幸运。”说完抢饼的故事，江沉舟站起身来，双手托着茶杯，眼泛泪光地看着客人们，“就让我们以茶代酒，敬家国，敬玉嫂，敬自己。”
客人们纷纷举起茶杯，与她共饮。
随后江沉舟又讲了些琐碎的见闻。战事期间，混乱不止，有个别瘾君子受伤后不知道及时治疗，因为大烟多年以来的荼毒，他们已经丧失了痛觉，最后就这么在破败的角落里迷迷糊糊地呆着，待血流尽了，人也就死了。
纵然江沉舟是用欢快的语调讲这些经历的，但是依然有些共情力强的客人们叹息扼腕，由此牵引出好一阵子国仇家恨的讨论。江沉舟见气氛越来越沉闷，立刻调转话题，谈起卓别林的《城市之光》。
也是凑巧，程家所在的南市区蓬莱里，旁边就有个蓬莱电影院。战事之后，江沉舟正好赶上一次《城市之光》的放映。表演大师的精湛演技瞬间感染了她，令她笑得眼泪直流。
要是能成为那样有感染力的人就好了，当时江沉舟这么想着。
客人中正巧有个狂热的电影迷，当即就拿了另一个客人的手杖和帽子表演起卓别林来，惹来哄堂大笑。时光飞速流逝，不知不觉就到了要打烊的时刻。江沉舟从容结束了表演，客人们扔下赏钱离去，江沉舟拿了自己这部分，也准备离去。
“小江先生，我有求于你。”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江沉舟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梳着麻花辫的蓝衫少女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江沉舟微微眯起眼睛。少女的容貌身形都算不得出挑，因此刚才表演的时候她也没多留意。然而少女一开口，她就立刻竖起了耳朵。少女自带口音，不是那种熟悉流畅的乡音，而是硬邦邦的，干巴巴的发音。
这种发音她之前只在一种人嘴里听到过，那就是常驻东北的关东军。
没有人想在这种时候遇上日本人。她下意识地后撤一步，不想蓝衫少女却倏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戏票。
“请务必前去，到时候白公子会告诉您一切。”蓝衫少女伸直了手臂，大有江沉舟不接票，就一直举着手的架势。
江沉舟犹犹豫豫地接过票。是京剧《樊江关》的戏票，表演人员来自一个江沉舟没听说过的戏班子，不过她不怎么关注京剧，没听过也正常。她凝望戏票良久，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再次抬头的时候，蓝衫少女却已经走了。
江沉舟沉思片刻，还是将戏票小心收进荷包里，无意间一瞥，却见玉嫂带着浅笑看着她。
“再以茶代酒，陪我喝几杯吧。”玉嫂说道。
江沉舟没有拒绝，反正程家没人，回去了也是一个人独守空房子，太清冷了。她与玉嫂挑张桌子坐下，她喝茶，玉嫂喝酒。茶馆按理说是不卖酒的，客人一旦上头，也就没办法好好看表演了。玉嫂的酒自然是私藏的，她喝了几小杯后，便面露微醺。
“其实你来得还挺是时候的，前阵子我都在忙着装点茶馆，这几日才算像个样子。”玉嫂的眼中也透出丝丝苦楚，“接手馆子之后，我就没找人聊过。毕竟……身边的熟人也没几个了。”
江沉舟闻言笑笑：“您还有我啊。”
玉嫂也跟着笑笑，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出了事后，邵昊也没来过。不知战事发生时他躲在哪里。”
忽然听闻这个久违的名字，江沉舟微微一怔。其实她和魁尔在地窖里避难时，闲得无聊也会说起邵昊。但战事平息后，基本就没说起过。他们都在努力适应新的环境，调整心情，没有闲心顾及其他。
“你还是很关心他的啊。”玉嫂盯着江沉舟的面容，笑意更深。
“不是……我哪有……”
“以前他和王掌柜关系好，偶尔会来茶馆走动走动，接点儿木匠活做。”玉嫂打断她心虚的反驳，有些失意地说话，“眼下王掌柜不在了，不知他会不会和那些艺人一样，彻底消失在人群中。”
江沉舟心中感慨，没有轻易接茬。
开茶馆，最重要的是有人捧场。而如今熟人都走了，可想而知玉嫂的生意有多么难做。她暗暗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多照顾着茶馆一些。
“砰”！
忽然一声尖锐的枪鸣，迅速打破夜晚的宁静。
江沉舟惊疑不定地看看同样错愕的玉嫂，随即冲向门去。
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前脚是日本人，后脚就是枪声。
然而一声枪响之后，便再无其他响动，夜晚又归于宁静，不远处的居民楼里传来盆器倾侧的声响。
不是战事。江沉舟迅速下了判断，定定地站在门口，迎着清冷的夜风，胸口剧烈起伏。眼前的小巷内一个可疑的人影都没有，她的自行车也依然好好地停在树下。然而她能听出，刚才的枪响是从很近的地方传来的。虽然眼下看不出什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有事发生了。
她又等了一会儿，不再听见枪声，便迅速迈出门去。
“小江！”玉嫂扶着椅子站起来，叫住她。
江沉舟喘息着转过头去。
“小心。”玉嫂静静地看着她，并没有阻拦的意思。
她轻轻点了点头，握紧随身带的小刀立刻向着枪声响起的地方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