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街道一片寂静。
江沉舟小心翼翼地躲在墙角,探出脑袋,警惕观察四周,却不见半粒人影。她开始觉得自己或许是谨慎过度了,等了一会儿,便一咬牙冲了出去,在无人的街道上一路狂奔。
“吱呀”一声,粗粝的开门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虚弱的低吟声。江沉舟迅速扭头,便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自街旁废弃的破屋中出来,染血的手艰难地抓着门框。他似体力不支,只能缓缓地靠着门框坐下,随后仰起一张苍白的脸,看向江沉舟。
竟然是邵昊。
江沉舟愕然一惊,心跳登时慢了一拍。他应是一直躲在无人住的废屋里,只透过门缝悄悄打量着街道,见到是她,才走了出来。她定了定神,迈步向他。
她不想在面对险情时总是一个仓皇逃窜的路人,却真的没有想到眼前事件的主角竟然会是他。当真世事难料。
“为什么来……”邵昊抿唇,用力撑住门框,但到底还是没站起来。他用力吐一口气,才再次看向江沉舟:“你不知道有危险?”
“就是因为知道有人会有危险,我才来的。”江沉舟毫不躲闪地与他对视,“我不想……再失去谁。”
邵昊的灰色眼眸轻轻颤了颤,一时间没有言语。
“刚刚发生了什么?”她顺势看向他紧捂的腹部。伤口血流不止,看起来有点儿严重。这么短的时间里,地上已然留下一小滩血渍。
“避难的时候……去麻烦了一位以前认识的买办。后来我不想跟他来往,他却不想轻易放过我。”邵昊轻嘶了一声,“是我的错。”
“你是神仙肉么,这般遭人惦记?”江沉舟无法不错愕。按理说一个看起来还算本分勤快的木匠,实在不该招至如此祸患。
“我知道错了。”出乎意料的是,邵昊忽然软下了语调,一双灰眼睛也湿漉漉的,比起说话,更像是小声的祈求,“江小姐可否改日再教育在下?”此时的他不像是狼,而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江沉舟第一次见他如此表现,知道他是伤得重了,匆忙道:“那我带去医院?但这一带没有现在开门的医院,得先去人多的地方……”她下意识地望向街道尽头。人多的地方也方便搭乘黄包车,只是不知道邵昊的仇家是否已经离去,亦或者,埋伏在别处……
“你什么都不用做,我家书童知道这个地方,他会来接我的。”邵昊依然捂着腹部,喘息剧烈起来,似乎是很疼。
“书童啊,能扛你回家吗……”江沉舟关心地看邵昊两眼,随即迈步进废屋,毫不费力地找到邵昊从不离身的工具箱子。
她迅速打开箱子,东翻西翻,可算找到把手电筒和剪子,放在手上掂了掂。她见邵昊一脸狐疑地看她,忍不住咧嘴一笑:“你受的是枪伤吧,干脆……我替你把子弹取了?”
这次邵昊看她的眼神里不仅充满了怀疑,还带有一丝惊恐。
“别那么不捧场嘛。你放心,这种事我以前干过,绝不是拿你试手。”江沉舟振振有词道,“我爹以前是马匪,金盆洗手后,也被旧仇人找过。”
邵昊闻言不语,只缓缓挪开捂着伤口的手。江沉舟知道他的意思,立刻凑上前去,一手拿着手电筒照明,一手按住伤口边沿,查看子弹的位置。
邵昊抿唇沉吟,显然是痛苦至极。
“等忍过这阵子,应该就太平了。”江沉舟没有抬眼看邵昊。她将手电筒咬在嘴里,手里拿了工具,专心着手取子弹。
“只怕这世道,等不来什么太平了……唔!”激烈的痛楚令邵昊身子不受控制地一挺。他只觉眼前一片漆黑,捏紧了拳头才保有最后一丝理智,没有昏死过去。
他偏头看向江沉舟手里的子弹,眼中滑过几缕惊愕,万没想到她的手法竟然这般娴熟。“江小姐真是胆大心细。”他望着一脸邀功表情的江沉舟,快速喘息着,“刚才我差点没挺过来……你的手上,险些就要多了条人命。”
“有你那么说话的嘛,我是救了你的命啊。”江沉舟不满地看他,“算了,也不指望你好好的谢我。”
她想包扎伤口,然而邵昊的衣服一时间有点难解开。她解得烦了,便索性撕开他胸口的衣服,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却没有制止。
她将自己的外套取下来披在他身上,而后扯了他衣服上的碎布包扎在他腰间。她看着自己的成品兀自得意,她这个土匪的女儿,果然还是宝刀未老。
“你不走?”邵昊见她没有想走的意思,于是问了一句。
“不指望你谢我,没想到你非但不谢我,而且还赶起人来了。”江沉舟蹲在邵昊面前,双手叠在膝头,有些失落。她本以为处理完伤口后,邵昊会对她刮目相看,看来是她想多了。
“你走吧,不然你表舅又该说我了。”邵昊淡淡看她一眼。她这才恍悟,他不是赶人,而是怕她家人惦记着,太晚走不好。
“哦,表舅已经不在上海了。”她有些伤感地笑笑,随即振奋起精神看着邵昊,“我没事的,就陪你等会儿人吧。那个……你说的书童一定会来吧?不会迷路吧?他真靠得住吗?”
“马玉山路出事后,你在哪里?”邵昊不理会江沉舟那一串没事找事的问题,淡淡问道。
于是江沉舟便把在茶馆里说过的地窖经历,又概括地说给邵昊听。
“画地称王,饼价翻倍,听起来倒是赵四的作风。”听闻江沉舟的话后,邵昊立刻给了回应。
江沉舟微微一怔,随即露出有些复杂的笑容:“看来你对他很了解,你们以前关系一定很好。”
邵昊静默片刻,才用一双灰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招趁火打劫,是他从我这儿学的。”
江沉舟脊背一凉,倒抽一口气道:“我开始有点儿明白今天这场袭击了。”买办时期的邵昊她虽没见过,但就现在看来,当真不是什么好人。战事发生时收留他的买办见笼络不成,便想要除之后快,当真不难理解。紧接着她就想起表舅跟她说起过的邵昊客人死于意外的事儿,越想越觉得唇齿发寒。
“想什么呢?”邵昊眯眼看她,眼神带着几分戏谑,显然是猜着了她的心思。
“唔……对啦,魁尔今天去戒烟所了。往后他要是戒烟成功,肯定就不怎么跟赵四来往了。你能不能不要再让他当你眼线了?”她忽然想起要紧的事,于是满眼恳求地看邵昊。
“还是等他戒烟后再说吧。”邵昊弯一弯唇道,并不急着答应。
江沉舟不禁叹息。也是,就算去了靠谱的戒烟所,这烟到底能不能戒下来还未可知呢。
“其实他我是无所谓,倒是江小姐……这般伶牙俐齿,大胆心细,我却不忍心轻易地放走了。”
江沉舟的心跳倏地一滞。她缓缓转头,对上邵昊的灰眼睛。他依然微笑着,目光清明。他似乎总能把握好分寸,说出的话一点儿不逾矩,却又恰恰能落在人心坎上,令人忍不住遐想连篇。就是不知……他心里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
“其实大家都很敬佩你。柳莺莺小姐,还有晚香小姐,她们……都说你很好。”邵昊继续说道。
“忽然说这些干嘛。”她微微红了脸,心想着这四舍五入,就等于是他夸她好了。
“你以后想做些什么?”邵昊又问道,“复仇之外,还有什么计划?”
“和魁尔好好活下去。”江沉舟生怕邵昊误会,于是急忙补上,“他是表舅的义子,名义上是我表哥,但其实……更像宠物猫,需要我照顾着呢。”
想起地窖里魁尔张牙舞爪地想要保护她反而被揍得惨不忍睹的样子,她不禁一笑,微微定了神后,便又道:“其实……如果可以,我是想去更大一点儿的地方。”
“比上海大?”
“比茶馆大。”
邵昊听闻江沉舟的话,微微垂眸,像是在思考什么。
“不过只是随便想想而已啦。你呢?”江沉舟好奇问道,“你以后想做什么?”
“尚且不明。”邵昊轻轻摇头。纵然他面上不表露,但她总觉得他的话语里带有些许悲伤。
“这样啊,那,也就好好活着吧。”江沉舟笑笑道,“反正对你来说,做到这点也挺难的。”
“嗯。”邵昊闻言,也对江沉舟笑笑,“那就好好活着。”
说话间,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脚步声错落有序,十分沉稳,听起来并不像邵昊所说的书童。
江沉舟一时警觉,匆忙拿起手边的剪子。转头一看,那人果然停在了废屋前。他身姿高挑伟岸,一身军装,刀削一般的年轻面孔上不露喜怒。
她迅速举起了剪子。而军装男子的速度比她更快,瞬间拔出了腰间的手枪,直对着她。
“阿笙。”不想邵昊却冲着来人虚弱开口,“自己人。”
“这位小姐怎么以前没见过?”名作阿笙的男子迅速放下枪。
“茶馆里的小江先生。”
“倒是听您说过。”阿笙顿了顿,忽然冲江沉舟敬了个礼,才又道,“失礼了。”
一脸茫然的江沉舟这才回过神来:“你……就是书童?”
“少爷要见的人和要去的地方,通常都会向我报备。但更多时候,他会自作主张。”阿笙的眼中滑过一丝嘲讽,“我不是书童,是少爷的侍官。”
“就是书童。”邵昊面无表情地补上一句,然后便挣扎着站起。阿笙见状,连忙上去扶他。
“下次见。”邵昊被扶着出去的时候,不忘转头对江沉舟露出虚弱的笑容,“替我向玉嫂问好。”
她点点头,满心装着的是他的那句“下次见”。看来不是她的错觉,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是比之前要好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