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江沉舟拖着程雨蝶来到戏园看《樊江关》。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那递票给她的蓝衫少女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她四下打量了番，始终觉得这戏园稀松平常，没什么特别之处。江沉舟和程雨蝶落座于二楼正中央的包厢内，这儿能将戏台乃至整个一楼都尽收眼底。
或许是因为演戏的青岚班不是个有名的班子，因而上座率不高。戏即将开场，座位上却依然稀稀落落的，显得有点儿清冷。伙计上来一盘瓜子，问想要点什么，程雨蝶顺手点了些干果蜜饯。战事对于不少家庭而言都是不小的打击，然而程家在上海沿袭了五代，家底深厚，倒是能保程雨蝶的生活与往日一样，花钱方面也无须太省着来。江沉舟看着程雨蝶若无其事地嚼着干果，想到新香茶社门口蹲着的那些衣不蔽体的乞丐，一时间心里有些难受。
“雨蝶，谢谢你来陪我看戏。”她笑了笑道。
“以前我倒是常跑戏园子，不过后来就没了兴致，现在回味一下也挺好的。”程雨蝶淡淡瞥她一眼，“你也倒是有趣呢，把表哥送进戒烟所的第一个周末，就找人来看戏了。”
江沉舟知道程雨蝶是在开她玩笑，于是心情复杂地咧了咧嘴。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对外都说魁尔是她表哥。
“昨天你不是去看他了，他还好吧？”
“去的时候他还在睡觉，我就没跟他说话。”江沉舟陷入回忆里，“人似乎是比之前胖了一点，我想他应该过得还好。”
“这么快就吃胖了？”程雨蝶嚼着干果，“你快找人去打听打听，看看那开诊所的所长以前是不是养猪的。”
“程雨蝶！”
一声高亢的叫喊打断二人的谈话。江沉舟扭头一看，便见林采一边挥手，一边如同小鸟一般欢快地蹦了过来。
程雨蝶见江沉舟一脸惊讶，便解释道：“林采可是资深票友，小学时就喜欢在戏园子里跑，看浓妆艳抹的漂亮哥哥。在这儿碰上她，也不奇怪。”
“什么呀，你以前还不是一样喜欢泡戏园子。”林采立刻上前推了程雨蝶一把，“只不过总是三分钟热度，最近才变得长情了些，就喜欢那冯空少……”
“你再乱说！”程雨蝶一阵恼怒，与林采打闹了好一阵子。
“我看你们是第一次听这青岚班的戏吧，”闹完后，林采又特别来劲地跟二人说起话来，“跟你们讲啊，那演樊梨花的白洛生跟演薛金莲的宋小衣可有一段说不定清理还乱的关系。据说两人青梅竹马，年少时郎情妾意，但后来这白洛生大了，就觉得还是事业要紧，慢慢的跟宋小衣疏远了。按说疏远了也就疏远了吧，可无奈这白洛生花钱大手大脚，每每囊中羞涩之际，却又想到宋小衣了。可怜宋小衣是个痴情的人，别无所求，只一心一意地做着白洛生的金库。”
“你这么说，今天这戏可就有意思了。”程雨蝶似笑非笑，随手扔一粒花生米到嘴里。
戏很快演了起来。饰演樊梨花的白洛生先行登台，他身披刀马旦的大靠，背后四面旗子威风凛凛，显得本就高挑的身姿，越发的威武起来。不过单看面貌，依稀可辨是个薄唇俏鼻的清朗少年郎。他的嗓音干净清冽，又带着几分磁性，很有辨识度。
只见他站定身子，竖起青葱似的兰花指，捏起头戴的翎毛末端，亮起一双圆眼，炯炯有神地看着观众，提声唱道：“威风浩，扶保唐朝，要把强敌扫，威风凛凛叩九霄，战鼓咚咚逞英豪。”
吐字圆润饱满，又英气十足，立刻招来台下一片喝彩声。林采忙不迭为江程二人做背景介绍，白洛生是青岚班重点培养的男旦，正式上台也不过是年初的事，因为马玉山路事件又停演了几个月，然而无论长相还是唱腔，他都是不差的，而且还自带几分特色，估计马上就能小红一把。
“别看这青岚班眼下没多少人追，但我敢打包票，马上就会一票难求！”林采拍着胸脯说得振振有词。
“你别又是为宣传你喜欢的漂亮哥哥，四处送票包场看戏吧？”程雨蝶淡淡瞥林采一眼，一副十分了解的样子，“就是白洛生这么个品行，你也喜欢？”
“谁年轻时不犯错嘛，要懂得宽容。”
“你就对好看的宽容。”
两人又打闹一阵，便继续看戏。这出《樊江关》主要讲述的是两位巾帼女子之间的一场误会。公公薛仁贵兵马被困，送信来请儿媳樊梨花带兵救驾。樊梨花正欲点动人马，却不想碰着押送粮草的小姑子薛金莲忽然前来，于是便忙着接待。然而薛金莲却误会樊梨花救驾怠慢，二人因此吵闹起来，甚至大打出手，最后误会解除，重归于好。
眼下联系起樊梨花的扮演者白洛生以及薛金莲的扮演者宋小衣的私人矛盾，这出打戏，倒确实是别有韵味。
宋小衣虽也演的是刀马旦，但却未穿大靠，背后没有插旗，只头上戴着两束威风凛凛的翎羽。二人打将起来，白洛生威风赫赫，而宋小衣身姿敏捷，一时间你来我往，拳脚交错，翎羽摇曳，背旗飒飒，令人目不暇接，台下一片又是叫好声。
“白洛生既然才登台不久，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那么多关于他的事情的？”江沉舟好奇地问道。
“当然是从情报贩子手里买的。”林采小声对江沉舟说话，“有专门的的情报贩子，就卖戏子的消息。厉害的能帮你把住址，家人，喜欢去的馆子和金主的信息都搞到。只要舍得花钱，什么都能知道。你要是花钱花到一定数量……人家还会免费给你来个八卦呢。”
“还有这样的事。”江沉舟上下打量一番林采，“行啊，以前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这种人。”
“之前去舞厅，也是听闻某个当红小生常在那儿活动，可是现在……都变了。”林采噘嘴道，“上海出了事后，跟我最熟络的那个情报贩子也消失了，都不知上哪儿打探消息了。”
“这种事还是少打听吧，总归不大好。”程雨蝶插进话来。
“这有什么的，我更了解漂亮哥哥，才更方便给他们花钱嘛。”林采辩解道。
忽然听闻一阵哄笑。江沉舟迅速将注意力调向舞台。只见白洛生背后的旗子不知怎的竟然折了两把，将断未断地挂着。他与宋小衣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儿，一时间都愣住了，听闻观众哄笑，便越发不知如何是好。
江沉舟在表舅家中待了一阵子，深知艺人的不容易，往往一个小小的失误，便极可能断送了前程。她不禁心疼起台上的二位，然而林采却在她身旁笑得前仰后合，也不知是不是真心的喜爱漂亮哥哥。
眼看着二位表演者在台上手足无措，忽又听闻一阵细密的班鼓声响起。只见那熟练的班鼓师傅不疾不徐地敲起鼓来，一板一眼，不慌不忙。那鼓声如同忽然赶至的救兵，将被围困的大军自一片泥泞中生生捞起。
鼓声唤醒了表演者的魂。台上二人不再迷惘，继续有来有往地打将起来，虽然有些小瑕疵，但整场戏总算还是平安落幕。
江沉舟想着蓝衫少女，便开口询问林采有没有能进后台的法子，林采一口答应，带着她找到白洛生和宋小衣共同的经理人洪蝶。洪蝶约莫四十岁左右，穿着一身暗红布衣服，面上化着素净的妆容，不苟言笑，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来前林采也跟江沉舟介绍过，戏子的经理人基本上什么都做，在内是老妈子，在外是引荐员。厉害的经理人能将自家的戏子看得死死的，戏子不但不埋怨，反而将赚得的钱双手捧上。
白洛生和宋小衣才登台不久，洪蝶手上的钱自然没有多少，江沉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洪蝶的面上才不好看。
林采嬉笑着上前说了几句，洪蝶便答应他们进后台，由此可知林采在这青岚班吃得挺开，不愧是从小时起就混戏园子的女中豪杰。
这时林采刚让伙计买的鲜花也送到了。她捧着花兴高采烈地步入后台，却差点和迎面冲来的宋小衣装个满怀。宋小衣见有来人，立刻站定了步子，气喘吁吁的。她脸上妆容未卸，更显得怒气冲冲。
“小衣，你就应我这最后一次！”卸了大靠的白洛生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宋小衣身后，一脸哀求。
“你到底都把钱扔哪儿去了！”宋小衣气极，也不顾旁人，转身娇声呵斥白洛生。
白洛生张了张嘴，终还是低下头不语。他的妆才卸去一半，眼皮上还残留着些红印子，仿佛刚哭过一般。虽然模样有些滑稽，但也可以看出，他确实是个唇红齿白，难得一见的清俊少年。他的神情本就委屈，在眼皮红印的衬托下，显得越发楚楚可怜起来。
宋小衣定了定神，从口袋里取出几枚大洋来，发了狠似的扔进白洛生怀里，咬牙道：“那就最后一次。再缺钱，你去找别的好姐姐要吧。”
白洛生望着宋小衣，忽然就笑了。他弯起唇来，一双眼睛又明又亮，惹人沉沦。
“我可告诉你，别想着糊弄我这一次后，还能再糊弄我第二次。”宋小衣忍了忍，还是大声道，“我已经受够了。以后你没有钱，穷困潦倒吃不起饭，都与我无关了。班子里可有的是人看着你樊梨花的位子，你自己不上心，可休怪往后命运无情。”
她说完便不顾面上的油彩，头也不回地走了。白洛生兀自笑了笑，随即匆忙趴在地上开始摸索那几枚宋小衣扔在他身上，结果又滚落在地的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