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淡云霞是青色画布上的最后一笔鲜艳颜色，倦鸟归巢，有零星几只栖息在电线杆上琢翅。
郑颜之将两条腿一左一右地踩在凳子腿上，手拄在前端，类似狗狗蹲。
他现在一点也不想搭理白隽。
白隽此时却是非常地想搭理他，瞪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圆眼睛追问道。
“问你话呢。”
“问我就得回你？你刚打我了。”
他掀起眼皮，侧过右脸，向她展示了脸上明晃晃的巴掌印。
白隽却仍是不以为意，无波无澜地回应。
“是你先捏我脸的，你怎么这么大了还不要脸，你原本多少岁？”
郑颜之很少被人当面指出“不要脸”。沉着脸面向窗外，宁可去看昏暗中电线杆上的麻雀也不肯看她。
他这人向来自我感觉良好，捏了谁，摸了谁，都觉得对方应该十分荣幸。他被女人惯得不像话，被他的圈子惯得不像话。郑先生可以喜怒不定，可以说翻脸就翻脸，但不是谁都能轻易说他不要脸，说给他一巴掌就给他一巴掌的。
白隽在这一点上跟他类似，她身处土豪之家，向来不乏上门讨好的小白脸子，小白脸们每一个都说爱她，她理所当然的也被惯得不像话，所以向来是想说谁不要脸就说谁不要脸，想给谁一巴掌就给谁一巴掌。刚认识没多久就挨她巴掌的人倒是少见，因为他们都没有郑颜之这么蹬鼻子上脸。
“不说我走了。”
她等了半晌没见回音，没耐性了，就小腿向前一抻，落地，打算开门出去了。
这个老东西怎么这么不给我脸！
郑颜之一看她真要走，又赶紧把人拉回来。面上渐露怒意，隐隐还带一点负气的憋屈。
“106！”
“那你没我大。”白隽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顺着他的力气重新坐下来。仰着脑袋露出一张稚气的孩子脸，语气却分外老气横秋。
“我110。”
“你都110了还这么蛮不讲理？”
郑颜之大惊失色，没有想到面前这个小不点竟然是个“姐姐”。
“打你就叫蛮不讲理了？”
“姐姐”坦然的回视郑颜之。床边坐得有点累，干脆拉了一只抱枕靠在床头。两只小脚一上一下的叠在床尾，穿得是一双褐色碎花的很老太太的袜子。
她在袜子里动了动大脚趾，对郑颜之说：“你再动手动脚，我还打你。”
郑颜之没想到自己这副狗脾气居然也有偃旗息鼓的一天，他拿白隽没辙，抱着胳膊瞪了她一会，打着商量道。
“怎么样，偷不偷？那是我儿子的实验室，每天上午九点他们都会准时上班，我们开门进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出来。”
“万一吃死了怎么办？”
白隽考虑地更为仔细。那个药丸不好吃，看着粉粉嫩嫩，其实有股浓重的苦味，嚼开之后会有类似面粉加淀粉拧在一起的噎人口感。她总觉得这种东西吃多了会折寿。
“你都108了还怕死？”
郑颜之此时不爱白隽，并且在不爱的同时还很想挤兑一番。
白隽反唇相讥，带着同款不屑吊着眼梢问他。
“你106不是也怕活不长吗？”
他有什么脸说她。
楼下逐渐飘起了饭香，是赶来做饭的白凝与将菜布到餐桌上了。她最近常是医院公寓两头跑，从医院折返回来的距离不近，郑礼便主动提出让她晚些过来。
饭菜上桌，郑礼先坐过去了。黄大锤在他肩膀上伸出一颗硕大的猫头，眯着眼睛耸着鼻子努力闻香。大锤的重量不比轻盈的无缺，郑礼被他踩得肩膀颇为沉重，忍了一会之后抱下来，示意它去他全新研制的宠物跑步机上做一做运动。
二十斤的巨猫是极有可能因为肥胖引发多种疾病的，黄大锤是一只爱惜自己的猫，因此从不会拒绝郑礼的建议。
“饮食控制了吗？是不是应该再少吃一点。”
白凝与为郑礼盛了一碗饭，郑礼起身接过来，默默拉开身边的椅子，让白凝与挨着他坐下。
“控制了，它就是吸收太好。”
花无缺现在的食量是黄大锤的两倍，依然胖不过“海纳百川”的黄大锤。
“别着急，慢慢来。”
白凝与对郑礼的感情是介于母亲与姐姐之间的，虽然年龄差距没有那么大，但是在心里，总是抱着一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心态。
她是一早便决定子承父业的人，而白家所有子承父业的管家们，都对郑家人持有着忠诚看护的长辈式心态，这种心态具体说起来是从郑颜之那儿开始的，因为他从大到老都是孩子脾气，伺候他时必须要有一颗暗暗将他当成儿子的心。
郑礼不知道白凝与从白家继承了这种心态，他只知道她一直对他呵护备至，就连她现在学习的专业都是为他选的。
“殡仪专业可以学习到全套后事知识，我会努力健康的活到把你送走。”
这句话实在不知让他该喜该忧。
“要不要叫一下——”
落座后，白凝与无声地指了指楼上。上面还有两个古里古怪的“东西”没下来吃饭。
对于这两个古怪“东西”，她跟郑礼的想法很统一，他们统一的认为应该对他们敬而远之，又统一的好奇。
郑礼跟着向上看了看。
白隽今天是来修门的，门可以不用换，但锁芯要换。郑颜似乎没有那么多钱换锁，于是臭不要脸的关起门来问她借钱。
“不用，饿了自己就下来了，我们先吃吧。”
郑礼用公筷夹了一块鱼肉给白凝与，肉是鱼腹上的，几乎没有刺。
白凝与接过来，紧随其后地为他布了很多菜，这些菜大多是富含各类维生素的蔬菜。
郑礼老成持重的表情有一点崩塌，他不爱吃胡萝卜。
“不许挑。”
白凝与用筷子阻止了郑礼悄悄拨走胡萝卜的行为，郑礼盯着饭碗没说话。
他这个时候又觉得他没那么喜欢她了。
郑礼喜欢白凝与，喜欢的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由来，因为他自始至终接触最多的女性就是她。当然之前还有一个程序文，但序文更像他的哥们，并且总是在他面前展示她的肱二头肌。郑礼那时很迷一个叫大力水手的老动画，程序文儿童时期又因不爱打理长发剪了平头，因此郑礼无法发觉她有任何女性魅力。
白凝与则是一直都很女性化，她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一双剪水似的眼睛，虽然音色在嚎啕大哭之时会有铁皮在石子路上刮滑的粗糙感，但这并不影响他将她视为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多数时间是青春可爱的，少数如现在不让他挑剔胡萝卜时，又极像一个母亲。郑礼现今正处在怀有逆反心理的青春期，不喜欢被管教，不喜欢听“不可以”。
于是他挑衅似的夹了一片胡萝卜扔到餐桌上，再然后，他就被白凝与“数落”了。
凝与的数落介于唠叨和管教之间，郑礼垂头丧气，只能捡起来吃掉。
与此同时，嗅了一鼻子饭香的白隽被勾起了馋虫。郑家那个长腿大胸的小管家很有眼色，她只提了一次自己喜辣，自此以后只要在玄关看见她的鞋子，她就一定会做几样带着红油的菜。
白隽化想法为行为，非常想光速冲到楼下开餐。不想刚刚迈出一步，就被郑颜之眼疾手快地拎住了衣领。
“哪儿去？”
校服领子被拉高，身体还扎扎实实地站在地板上，拉链随即卡到她的下巴处。
“吃饭！”
她对他怒目而视，像个长了四肢的土豆，要从他的钳制中挣脱出来。
“话没说完呢，吃什么饭。”
“什么话？”
她气急败坏，很想再给郑颜之一巴掌。
郑颜之心领神会，先行抓住了她不规矩的小手，拎到床边再次坐下。
“我的事我都跟你说了，你还没说过你的呢。”
郑颜之今日对白隽是知无不言，连带他与郑丘廉郑颜喻的关系，以及被领养为堂弟之子也全盘托出了。
他是生意人，生意人只接受等价交换。
白隽烦不胜烦，伸手胡乱一划。
“知道了，你先松开！”
白隽的来头不小，父亲是四川拆迁大户，母亲是另一个拆迁大户，两家大户并做一户，就拥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白氏夫妻以收租为生，商铺，住宅，租了一栋又一栋。白隽接受不了这种循规蹈矩的生活，就带着几张银行卡出来，到北京闯荡。
北京是个看上去紧凑又忙碌的城市，她在这里开了一家四川风格的茶楼，主要经营项目是麻将和各类川味小吃。她的丈夫是她的牌友，因为有着跟她奇虎相当的牌技获得了她的青睐。
但是此人寿命不长，没到三十岁就患病死掉了。她跟他只有短短一年的夫妻缘分，没能生儿育女，现在的女儿是从孤儿院领养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