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大,而且在教学楼门前下得更大,因为之前由于力道不足而积聚在建筑物凸出处的雨液,都趁此大势流淌下来,汇聚成珠帘般的水幕,恰恰遮挡在站在门口避雨的师生们面前。
这雨变化得突兀,较之两个多小时前不仅更加密集,而且更加攲斜狂乱,这使得带伞的人们也无法脱身困境,更无法瞧着那些没有带伞的人而心怀庆幸了。
上完两节德语课的江潭,从教室里走出来时就听到木桶泼水一般的大雨声,她不禁微微蹙眉,预感到回宿舍将不是件容易的事。江潭稍微思量了一会儿,断然转身返回,走进教学楼一层的阶梯自习室。
教室里已经稀稀落落地坐了一些人,江潭挑选了一个离插座最近的位置,给不断发出“电量低”提示的手机充上电。尽管在这里上网,比不得坐在寝室的书桌前刷微博惬意,但总比在Susan的眼皮底下偷偷摸摸地斜视反光的手机舒服多了。
江潭惦记着“落月”的新微博,完全没有听进去那两节德语课。
江潭登陆QQ,发现四人群里“落月”的新动态正在被讨论。比江潭更早地发现那条新微博的人是雅济,她直接将那条动态转发到了群里,问的话跟“蜗牛托举着两只眼睛”大同小异:“你们看,这是什么意思?”
应照说:“按照落月的习惯,应该不是字面意思。”
雅济问:“那么你认为它会是什么呢……密码?隐喻?”
应照坦诚地答道:“我目前还没有思路,正在查。”
后来,易铭忽然上线,毫不客气地对应照的思路表示反对:“不过是两句话而已,没有那么复杂。如果它就是字面意思呢?”
雅济岔开了话题:“不管落月想表达什么,目前最大的疑点是,落月似乎知道废物的存在,却又表示自己看不惯废物……这太奇怪了,如果落月不是废物,如何能知道江潭认识一个‘打着抑郁症的名号去骚扰别人的废物’?如果落月就是废物,为什么又说自己‘最看不惯’这类人?这简直就是个难以解释的矛盾。”
易铭过了很久才回复:“你说得对,这一次确实很怪。我刚才试着通过江潭的个人微博推理了一遍,首先,假设落月不是废物,而废物在江潭的微博底下只公开留言过一次,内容是讨要购物链接,落月只可能因此而得知了这个人的存在,如果落月恰好进入过废物的个人主页,并且居然也具备洞察他人心理的能力,倒也能分析出废物是抑郁症患者的事实。”
“居然也”这三个字用得妙极,充分地表现出了对女友的欣赏和对某个学人精的嘲讽,的确是作家才有的手段,江潭分神地想。
“但是,江潭从未和废物公开地交流过,她发布的微博里,也从未提过自己被谁骚扰,废物的微博虽然内容消极,同样没有涉及江潭的内容……落月为什么会知道江潭正在被这样一个人骚扰呢?”
“总之,我在模仿落月的推理方式的过程中,发现在最终可以触碰得到的逻辑范围里,这件事只能又是一次巧合。当然,废物就是落月这种情况除外啰。”
应照表示不同意:“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我认为不是巧合,现在已经很明确了,落月用其他手段盗取江潭的聊天信息,这就是违法犯罪。”
“对咯,你说得没错,这也是我所希望的真相。但是别忘了,这同样不是实锤。我甚至可以替落月问问你:这世界上得抑郁症的人很多,其中确实存在打着抑郁症的旗号骚扰别人的麻烦家伙,我就这么随口抱怨一句怎么了?骂别人废物是件常见不过的事情,你怎么就由此联想到我针对的是‘废物的废话罢了’这个ID呢?”
易铭的表达方式令江潭有些不悦,她本想发言指出这一点,却看到易铭又发出一段话,她不由得停顿了手指,还是耐着性子读了下去。
“我们再退一步,即便落月骂的就是‘废物的废话罢了’这个人,这就足矣说明落月违法犯罪了吗?落月依然拥有许许多多种解释,比如废物恰好也因为江潭的事情而骚扰过落月。”
江潭看罢,觉得易铭所言是有道理的。她顿时无心再计较他反驳应照时的态度,而是陷入了复杂的思索。正如易铭所说的那样,“落月”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都并非真正正的“实锤”。
“落月”在微博上骂“废物”这一行为,其本质和转发电影海报完全相同——其他人看来,这做法完全没有问题,只有江潭知道“落月”是在针对自己,却又完全无法可想。她既不能对一个身份神秘的网络ID施展报复,又不能公开地倾诉痛苦,否则很容易被冠以“自作多情”、“受迫害妄想症”之类的污蔑。
“落月”是一只甲虫,灵活自如地周游在薄薄的刀刃上,既懂得如何防御,更精通如何在不让自己落下实际罪名的前提下,把另一个人逼疯。
忽然,沉寂了许久的应照发话了:“我想错了,这两句话确实是落月自己说的。”
应照拿出的证据,是一张网络检索结果的截图——在网上已有的所有文章文献里,都不存在这样两句话。也就是说,“落月”这一次没有摘抄任何现有的文本,这两句话是“落月”本人模仿着江潭的习惯组织好、敲下来并且发布的。
易铭表示:“落月第一次说话,对我们而言是个惊喜,却没有任何价值。因为落月模仿得太好了,我很难从言论中看出任何个人特点。”
雅济也发话了:“不奇怪,落月身上,已经有太多我们弄不懂的东西了。既然如此,我们不如换一个角度思考吧。”
“比如,这两句话的内容似乎很有歧义,你们注意到第二句话了吗?”
江潭依旧记得落月所发的那两句话,她在德语课上将它牢牢地记在脑子里,此刻,她把这些阴阳怪气的文字逐个地取出来,反复地咀嚼,试图找到潜在的突破口。
我最看不惯打着抑郁症的名号去骚扰别人的废物。如果我是她,绝不会那样做。
如果我是她,绝不会那样做。
如果我是她……
江潭的思维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就在她刚刚揪住那个问题的尾巴、而它的身子尚未浮出水面时,应照已经把她即将想到的疑问发了出来:“如果我是她,‘她’指的是谁?绝不会那样做,是指不会怎样做?”
雅济说:“我的理解是,‘她’指的是废物,不会那样做,指的是不会打着抑郁症的名号去骚扰别人,你们觉得呢?”
易铭迅速地回答:“这是第一种理解,还有第二种可能性。‘她’指的是江潭,不会那样做,指的是从一开始就不会搭理打着抑郁症的名号去骚扰别人的废物。”
江潭不假思索地表态:“我更倾向于雅济的看法。落月为什么要给我提建议,还认为我不应该搭理废物呢?这未免太好心了。”
雅济反倒提醒江潭:“虽然客观地说,落月并不像是好人,但是落月对你的态度非常特殊,一个极度关注你的网络跟踪者,希望你不要理会其他的骚扰者,对你充满关心,甚至用这种隐晦的方式给你提建议,是完全有可能的。”
江潭想象着“落月”不仅在暗中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还试图像个监护人一样指导她如何应对骚扰,心情便变得很复杂,她回道:“我不需要学人精的建议。”
应照也认同江潭的看法:“我认为第一种可能性更合理。既然落月是一个模仿者,我们就不能按照常人的思维去看待这些言论。落月既然要模仿江潭,就一定会从江潭的角度发微博,否则之前的所有相似照片就失去意义了。我想,落月很可能会先想象自己是江潭,正在被废物纠缠,所以发出这些话。”
江潭有些难为情,应照说得委婉,却陈述出了某些事实。“落月”所发的,正是江潭藏在心里,不敢说出口的真实感想——她早就厌倦了被一个情绪反复不定的粉丝纠缠,可是每当她想狠下心,彻底不理睬“废物”时,“废物”就会念叨着她有心理疾病的事情,半哀求半威胁地黏回来,活像一块牛皮糖。
从这一角度来说,江潭又隐隐地感谢落月,她甚至有些残忍地想,如果“废物”因为看到了“落月”凌厉的批评,而不再讨人厌地纠缠自己,就再好不过了。
江潭自己不敢说这些话,她是必须“谨言慎行”的网红,是粉丝们眼中阳光善良的“小仙女”,但潜意识里,她不敢无视“废物”的最真实的原因是,她怕“废物”因为自己的冷漠而出什么事,更怕“废物”出事,会牵扯到自己。
忽然,江潭想到一件被大家暂时忽略的事:“可是,如果废物就是落月,这两句话的意义就不重要了。因为落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做的一切都很有目的性。她也许并不在乎这些话的内容,只是想用一种新的方式,达成和之前一样的目的。”
江潭说不清自己为何会这么觉得,但她很确信,“落月”无论是男是女、是否患有心理疾病、是否因为某种特定原因选中了自己,做这些事情时,都一定怀着一个始终不变的目的。
易铭回复:“对。如果废物是落月本人,那么废物所表现出的性格特点,就只是她的伪装色而已。那么我们就得考虑新的问题了——如果落月是废物,废物又是谁?废物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雅济忽然在群里发话:“等等,我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废物可能就是落月,同时也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