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潭看着窗外的雨势犹豫良久，轻叹一口气，打开不常用的外卖软件，点了一份鸡胸肉沙拉和一杯温热果蔬汁作为午餐。
江潭只吃了一半沙拉，就已经把那杯果蔬汁喝完了，她暂时放下左手上的叉子，拉开抽屉翻找出一个圆环状的电子设备，那是一个网络主播们使用的迷你补光灯。
尽管出了这么多事，江潭仍然把恢复更新微博的频率当作第一要务。易铭说得没错，只有她以“我自岿然不动”的态度继续当她的网红，“落月”才有得模仿，才有可能暴露出破绽。
江潭今日的原计划，是录一段护肤主题的小视频，题目就叫做《小仙女的年度空瓶大盘点》。事实上，这并非一个即兴想出的计划，为了在年底做出这样一期视频，江潭一整年都没有丢弃用完的护肤品的包装——“空瓶”在美妆博主当中，是“网红实力推荐”、“大V自己也爱用”等噱头的代名词，一定能为她吸引很多渴望拥有好皮肤的新粉丝。
江潭不善于录视频，主要是因为她不会使用剪辑软件，幸好平时发微博以拍照为主，偶尔变换方式时，她通常也会一气呵成地把视频录完，如果对成品实在不甚满意，再交给熟识的数码博主，请求他们帮忙进行后期处理。
今天的光线很差，江潭却突发奇想地打算试试看这个所谓的“网红神器”——便携式补光灯。为了检验它是否真的如网购客服所说的那样管用，江潭先拉出它的通电线，把插头接到被藏得极其隐蔽的插线板上。
补光灯果然发出鸭蛋壳颜色的白光，江潭本打算在亮光下用手机自拍一张，却想起自己起床的时候，随手将手机放在了床头柜上，于是江潭舍远取近，双击打开了电脑的FaceTime功能。
江潭挪动身子，稍稍地改变坐姿，让自己的面庞正对着电脑的摄像头。摄像头是很细小的一个灰点，位于电脑屏幕顶部的中心位置，和屏幕的其他部分一齐被一层透明的材料蒙住，让人很难乍一看便发现它。
江潭看着摄像头，FaceTime的视频区域里却并没有她，只有一片白蒙蒙的模糊光晕。江潭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盯了那片白雾好一会儿，才想起从前开启电脑摄像头的时候，摄像头右侧会亮起一个小小的绿灯。
这台电脑是江天在女儿大一入学的时候买的，选的是店里最好的配置，江潭不知道在电子设备的领域里，三年算不算一个很老的年龄。它最近经常出小状况，不过这些状况并不影响江潭的正常使用，江潭打算过了这阵子，就将它送去维修。
江潭用一方手帕擦拭摄像头，也就一并盖住了那个本该亮起小绿灯的位置，她虽然经常用酒精薄片清理电脑屏幕和键盘，但还是试图亲自确认一遍，自拍视频里蒙蒙白雾的成因，并非镜头太脏。
江潭将手帕拿开时，看到一线绿光从手指与手帕的缝隙里透出，那个小小的绿点重新亮起来了。江潭有些惊讶，她盯了那绿灯好一会儿，垂目再去看屏幕时，发现自己的脸出现在FaceTime视频界面里，刚才那层白雾尚在，只是稀薄了些，仿佛有形般地阻隔在江潭和摄像头之间。
江潭看着模模糊糊的自己，觉得有些好笑。她当时究竟是受了什么奇怪的蛊惑，居然在网上买了这样一件不靠谱的廉价货。她关掉FaceTime软件，看着那个迟钝的小绿点反应了几秒钟，才由亮至熄。
江潭随手把那个配色庸俗的“网红神奇”丢进垃圾篓里，她打消了在这种天气录视频的想法，决定上课回来后再准备点其他的素材。
雨，比早晨下得更大了些。江潭是生长在南方的女孩子，对下雨本身没有什么意见。在下雨天出门，却是一件令江潭苦恼的事情，一方面，雨伞会占用她的一只手，而那只手原本可以拎着提包，或者拿一个既漂亮又流行的手抓包的。另一方面，她还必须想好如何搭配衣服。
江潭是不甘心衣着朴素地出门的，哪怕因为老天爷的脸色，整个校园里的人都打扮得很实用，她也要体现出自己精致讲究的生活态度来。可是，江潭同样不希望自己因为踩着高跟鞋在水洼里行走而变得狼狈，更不舍得让那几件只能被干洗的心爱衣服被雨水腐蚀。
江潭最终还是把那件毛呢斗篷收回衣柜，换上一件带腰带的修身羽绒服。德语课是逃不掉的，因为Susan记得她，从开学第一天起，就对这个装扮独特的漂亮女生印象深刻。
江潭迟到了，也许是因为雨天的缘故，Susan并没有责备江潭和比她来得更晚的几个同学，她如常地板着一张严肃的欧洲脸，放映幻灯片后开始讲课。
Susan教授某个新单元的内容时，通常不会在第一堂课就让学生们回答问题，江潭确定这节课Susan会一直站在白板前，讲解最基础的语法知识，而不是捧着书本在心惊胆战的学生们身边踱步。
江潭触到自己的手机时，不忘抬头去确认Susan的状态，幸好女老师的目光像打印机里的某个部件，在书本和白板之间的区域，机械地、上上下下地扫动，一行行很有“德式严谨”风范的字母也在这个过程中，被工整地排列在白板之上。
江潭飞快地抓住书包里的装死兔公仔，将手机从包的隔层里拽了出来。江潭解锁了手机，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登陆微博，通常如果没有私信消息，她总是会先查看近期收到的评论，但今天又有人发来了新消息，江潭很难忽视首页上那个刺眼的红色提示标志。
看到发消息的人是“蜗牛托举着两只眼睛”，江潭的心情释然了许多。自从开始疑心“废物的废物罢了”就是“落月”本人，江潭总是心怀忐忑，她不知道如果“废物”再来纠缠自己，自己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江潭自认为做不到像从前那样，以网红安慰粉丝的方式对“废物”好言相劝，可是面对一个向自己寻求帮助的、情绪极端化的人，她又不敢也不能置之不理——这种“漠视”可能引发的后果，在网络媒体上出现太多次了。
“蜗牛”照例向江潭问好，随后，她告诉江潭一个新情况：“落月又发了一条微博，很诡异，你快去看看。”
“蜗牛”将那条新微博的截图发了过来，问江潭：“小仙女，你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吗？”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江潭既好奇又疑虑，她顾不得Susan的鞋跟与地面碰撞的声音时而接近、时而远去，大胆而专注地去看“落月”的新微博——那是一条纯文字的动态，内容只有寥寥两句话：“我最看不惯打着抑郁症的名号去骚扰别人的废物。如果我是她，绝不会那样做。”
江潭怔怔地盯着手机，反复地瞧每一个字，将它们一个一个地记在心里。她知道此事绝不寻常——这可是“落月”第一次“说话”！当然，“落月”之前也未必是个哑巴，这里的“说话”，是指在话语间流露出讲话者个人的感情色彩，而不是像复读机一般对别人的言论进行复刻。
落月之前所发的微博，主要以照片为主，偶尔夹杂着几条纯文字微博，内容也全部摘抄自江潭最近在读的书目。比如江潭的书桌上放着一本《逃离》，“落月”就会很快地发一段语录，“她像是肺里什么地方扎进去了一根致命的针，浅一些呼吸时可以不感到疼。可是每当她需要深深吸进去一口气时，她便能觉出那根针依然存在。——爱丽丝·门罗《逃离》”。
等到江潭开始读原装版的《亲爱的生活》了，“落月”又会发布经典段落，“Their-hands-blessed-my-own-skinny-thighs-and-their-voices-assured-me-that-I， too， was-worthy-of-love。—Alice。Munro， Dear-Life”。
那些纯文字微博，就连标点符号的使用风格和中文或英文空格的用法，都和江潭所发布的文案极其相似。
从不会让自己露出破绽的“落月”，为什么这一次，突然间做出如此异常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