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潭回到宿舍楼七层,看到路离离正坐在餐桌前,面前是一家台式面包店的纸质袋子,袋子很大,江潭隐约看得见里面有各式各样的糕点。
路离离似乎没有理会袋子里的那些食物,她只是将它们暂且搁在餐桌上。路离离的面前还有一杯芭菲冰激凌,端直地坐在桌前的她和那杯芭菲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优雅地用弧度不大的小勺享用它。
江潭第一次见到出现在宿舍公共空间里的路离离,不免惊讶地滞住了脚步,她有些好奇路离离是在哪家店铺获得那杯漂亮的芭菲的,又有些疑惑路离离为何要将它端回宿舍——冰淇淋的雪顶看上去一点也没有融化,依旧闪亮而温润得像礼物的一部分。
“江潭,好久不见。”路离离主动地侧过身来,微笑着和江潭打招呼,她从容地把手中的小勺放进芭菲杯里,这才半站起身,从大纸袋里取出一盒芝士挞放在桌上,又取出几个用玻璃小罐包装的盒子蛋糕,同样摆在她和对面的空座位之间的地方。
“我昨天没有回学校,今天到校就直接去上课了,下课才回到宿舍。”路离离说着,同时伸出纤细的手,指向芝士挞和蛋糕的方向,也就是对面座位的方向,示意江潭坐下来,一起享用甜品并且聊一聊。
路离离的普通话不好,但她讲话的方式并不符合任何一种方言的特征,在旁人听来,路离离说话含混并不是因为受了后天环境的影响,而是一种属于她个人的特质。
路离离的声音不是清脆明亮的类型,吐字也模模糊糊地不大清楚,但这些一点儿也不惹人生厌,反倒为她增添了别样的魅力。
江潭大致听明白了,路离离是在向自己解释昨天未归、而此刻却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路离离的解释并不充分,既没有说明昨天来不及返校的原因,也没有交代这么多高档食品的来路。
但江潭的注意力并没有被解释的内容吸引多久,因为路离离的对她的态度,更令她在意。江潭疑心自己是不是太敏感,竟觉得路离离那自然而然的说话方式,不像是在跟室友随随便便地搭话,反而带着一种“你本来就有权利知道”的坚定感。
可事实上,江潭与路离离,并没有相熟到这种地步。
江潭取下手臂上的包,在路离离手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江潭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接受邀请,是因为鬼使神差,还是因为受了这些精美食物的诱惑,又或者,是因为路离离这个人,让自己萌生了留下来接着观察的愿望?
路离离见江潭并没有主动碰那些食物的意思,于是再次站起身,拆开装芝士挞的方正纸盒,自己从里面取出一个,将盒子底连同余下的芝士挞,往江潭那边轻轻地推。
江潭下意识地伸双手去接,与此同时心想,她真漂亮。
路离离的肤色极白,不是易铭那种阴冷粗粝的死白色,而是如同牛乳一般泛着醇色光的洁白,她的嘴唇是粉红色的,那是一种并非唇膏能够涂染出的天然色泽。此外,她的脖颈还很细长,睫毛也又黑又浓密——她是天生的精致洋娃娃。
路离离这天穿着一件咖色小熊图案的斗篷,内搭带领结花的格子衬衫与收腰款式的麂皮伞裙,纤细的腰间束着一个维多利亚风格的腰封,她站起身去拆芝士挞的盒子时,腰封上的黑色环扣便落入江潭眼中。江潭一时竟忘记了移开目光。
“你不喜欢吃甜吗?”路离离忽然说话,惊得江潭立即将目光侧转,却又一时不知该把它放在何处,只好侧头避开,朝身后的703宿舍看了一眼。
江潭回头,发觉路离离依旧望着自己,于是不再客气,从玻璃瓶装的小蛋糕里,挑选了一个豆乳风味的。江潭暗自心想,路离离和自己的口味真是相近。
路离离看着江潭拧开了盖子,这才垂眸,又重新抬起目光,毫不费力地也看了一眼对面的703宿舍,开口淡淡地说道:“703宿舍的两位同学,都出去了。”
“她们每天都一起去食堂,吃晚餐。”江潭吃了一口蛋糕,对路离离解释。江潭认为路离离并不了解七楼的情况,从她把许知落和廖萱称为“两位同学”就可以看得出来,她在这所学校的人际关系,并不比江潭好多少。
“她们没有一起出去。”路离离说出了这个令江潭惊讶的事实,又状似无意地补充道:“我回来的时候,她们俩正好坐在我们现在的位置上,谁都不说话。”
路离离话语中的意思很明显,廖萱和许知落闹矛盾了。
许知落和廖萱从不闹矛盾,至少江潭没有听说过她们不和。703宿舍的两个女生虽然属于不同的学院,却常常在上课以外的时间里一起行动,她们一个热情大方,一个温和柔软,相处得倒也和睦。
江潭不自觉地联想到了昨天晚上,703宿舍格外明亮,许知落和廖萱似乎进行过一场交谈。她本想再问问路离离具体的情况,却又觉得路离离比自己更不了解那两个女孩,胡乱打听不但问不出什么,还会给对方留下爱窥人阴私的坏印象。
江潭有一种猜测,廖萱与许知落之间不会有矛盾,因为她们都不像是愿意计较到底的人,就算与人发生不和,也会顾及时间、心情还有沟通的成本,选择将这一页日历提早地扯去。
廖萱和许知落其中的一个人,遇上了什么事情。江潭认为,根据自己昨晚窥见的场景来判断,那个人应该是许知落。
路离离见江潭正在出神,将手中端起的芭菲杯放回桌面上,微微一笑:“如果她们回来了,我们可以去我的宿舍。”
江潭怔了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路离离是以为出神的自己正在担心廖萱和许知落中的某个人突然回来,撞见了小客厅里的场景。换做从前的江潭,的确是会担心的,毕竟从来不和同楼层的女生打交道的自己,忽然正大光明地坐在小客厅的餐桌旁,还和一名室友吃着蛋糕聊着天,一定会被其他人用看待怪物的惊奇眼光审视吧。
但是现在的江潭,不会再为这些浮云一般的事情而担心了。因为诡异莫测的网络世界让她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只是这一份当下,不管它是整整齐齐,还是一塌糊涂,都仅此一份。别人的看法又能将她如何呢?就算被万众目光穿透,她照样得亲自过这一份人生,轻轻飘飘地过是过,硬着头皮地过,也是过。
江潭摇摇头,淡淡地说:“没关系。”
但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江潭对路离离明显有了更多亲近之意,因为路离离是她的同类人,她们俩都从不去食堂吃饭。
没有哪个打扮得像瓷娃娃一样的精致女孩,会每天去学校食堂排队打饭。
吃完蛋糕,江潭还是参观了路离离的宿舍。路离离能够邀请成功,是因为江潭拒绝得并不坚定。在内心深处,江潭希望看一看701宿舍内部的样子,她虽然觉得今天并不是一个好时机,但仍然跟随着路离离那荡来荡去的麂皮小裙䙓,迈进了那个朝向东边的房间。
“昨天要给姑姑帮忙,没有提前回来收拾。”路离离进入宿舍,径直向房间尽头的窗户走去,一边拉开窗帘,一边用懊恼的语气对江潭说。
江潭心想,自己猜得没错。她之前对701宿舍很好奇,独居一室的路离离会如何打理一间双人宿舍,是只收拾属于自己的那一半,还是将整间屋子重新布置,让它成为一个整体?
江潭亲眼见到的701宿舍比想象中普通,却也比想象中更讲究,不像是精心打扮过的女生宿舍,反而更像普通知识分子家庭的一间书房,从从容容地显露出雅致的格局来。
“没关系,我也不是每周都彻底打扫。”江潭安慰一句,转身环视这间屋子的格局。路离离没有移除宿舍里原有的另一张床和另一套桌柜,只是将它们的位置稍做改动,将两张桌都靠在墙角,又将两把椅子相对着放在一只自行购买的小茶几两侧。
路离离的宿舍很像酒店的标准间,并不浮夸。
江潭与路离离各坐一只椅子,路离离将装着许多面包和糕点的纸袋放在桌子上,江潭注意到这个动作,于是面带微笑地望向路离离:“追求者?”
路离离从容地与江潭对视,她没有摇头,只是在口头上否认:“我给自己买的。”
“本店在售西点,短保质期为两天。”江潭拿起尚未丢弃的装蛋糕的玻璃瓶,念出瓶底的一行蝇头小字。
路离离便牵唇笑了,爽快地承认:“是,我撒谎了。”
“我的运气总是很好。”江潭也和她相视而笑:“男孩子心思耿直,总以为礼物越丰厚越好。他肯定完全没有考虑到,你得找别人来帮你解决这些面包。而这个‘别人’,就是刚刚好回到宿舍的我,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