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26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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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江潭对面、雅济身边的男子很高瘦，因为面颊和眼窝深陷的原因，显得颧骨耸起，下颔的线条锐利如刀锋，皮肤却像吸血鬼一般地白。
这样一个面貌特殊的人，偏偏穿着一件在现代人中不常见的高领长风衣，又背对着咖啡厅的橱窗落座。那深深的眼窝在江潭的视角里，简直像两个黑洞，让她一阵儿想到万圣节的骷髅，一阵儿又想到《吸血鬼日记》里那些样貌冷艳的贵族，想了又想，她总算找到了一种最恰当的形容——雅济的男朋友，很符合那些驱鬼、修仙题材的网络小说里，行径荒诞的茅山道士形象。
“茅山道士”向江潭问好时，声音也很有特色，低沉而沙哑，好似高山顶上寒冷的劲风，粗砺，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江潭很庆幸，她没有独身一人来见易铭，应照此时也坐在她的身旁，也就是雅济的对面。他是主动要求随她一起来的。江潭猜得到，此刻看似平静淡定的应照，心里一定也在怀疑：“难道这位怪人，就是那个作家？”
这样的四个人，因为一件发生在网络上的怪事而聚在一起，一开始的场面依然会很尴尬。大家能够快速地度过这个别扭的阶段，靠的是雅济的功劳——四人刚刚坐定，雅济便以欣赏的目光温和地望着应照，笑道：“我和易铭好奇很久啦，你跟想象中的样子差不多。认识你很高兴！”
江潭知道雅济虽然在跟应照打招呼，这话却是对自己说的。“好奇很久”，说明雅济早就从自己的言行中，看出了某一个人的存在，只是一直没有点破罢了，至于说这话时还带上易铭，则是希望大家尽快熟络起来。雅济有着很高的情商，她那种遇事总能考虑周全、随机应变的能力，江潭一直羡之而不可得。
江潭默默腹诽，应照是跟你们想象中的样子差不多，因为正常的理工科男孩都是这个形象嘛。不过，易铭可是跟她的想象差远了——易铭既不符合她心目中才华横溢的作家形象，也不像一个心思敏捷的推理天才。
起初，江潭还有些替内向的应照担心，一路上都打量着他那件程序员专属格子衫发愁，这些愁绪，都在她见到易铭的浮夸大衣那一刻灰飞烟灭了。她顿时改变了想法，应照有什么好尴尬的呢？在这间咖啡厅里所有男士当中，就数应照打扮得最得体、表现得最正常了。
嗯，长得也最好看。他并非那种丰神俊朗的类型，但是清秀端正，总是腼腆地低着头，让蓬松的发丝投下的阴影挡住两只睫毛修长的眼睛，偶尔微笑起来，便如煦风润雨，让人无法把一丝一毫的邪恶，与这张纯粹的脸联系起来。
其实，江潭并没有提前想好见面后该说些什么，她知道就算自己把话题聊死，善解人意的雅济也会及时地救人于尴尬境地，让死去的聊天再活过来。在这类事情上，江潭总是很依赖雅济。
江潭没想到，最先打开话题的人竟然是那个外表阴郁的易铭，他开门见山：“我想见你，是因为微博上那件事。”
雅济坐在一边，望向男友的眼神里尽皆温柔，她担任起了解说员的角色，半开玩笑地告诉江潭他们：“你千万不要觉得感动哦，是他自己对‘落月’的事情特别感兴趣，早就开始主动研究了，有时候甚至沉迷其中，连稿子都忘了写。”
“我是想收集写作素材。”易铭对雅济的说法做出回应，阴冷沙哑的声音里，居然带着很明显的委屈情绪，这种神奇的个性反差令江潭大开眼界。
雅济对他的行事作风何其了解，当即轻轻拽着他的窄袖子笑起来：“你上次收集的女明星素材，还一字未动呢。”
易铭露出被戳穿心思的苦笑，他不再辩驳，抬手替雅济将一缕乱了的发整理至而后。雅济顺势将那只很长、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一抬眼才发现，江潭和应照的四只眼睛都朝这边看着，她有些羞涩地笑起来，却并没有松手。
江潭和应照的注意点，倒并非那两个人的亲密举动，而是易铭抬手之时，风衣的窄袖里又露出一层极窄的白袖子，上面居然还缀着一枚闪闪发亮的黑曜石袖扣！
在江潭的概念里，这个青年男子的装束已经不再属于“精致”的范畴，而是个性得极端。在高领长风衣里穿紧身衬衫这种属于欧洲古代人的穿法，在追求休闲舒适的现代人眼里，就像是在Cosplay。
江潭完全有理由怀疑，易铭的长风衣之下、白衬衫之上，还穿了一件灰色或者褐色的西装马甲。另外，他几乎齐颔的长发上，再添一顶高礼帽也毫不违和。
“江潭同学，我很抱歉地告诉你，完全有可能。”易铭那极有特点的嗓音，打断了江潭的胡思乱想。
“通过你现有的微博内容，我不仅可以推理出‘落月’这个博主掌握的所有信息，甚至还能得到更多细节。你有兴趣听听吗？”
未等到江潭答话，雅济抢先阻止了他：“不！不了。你昨天跟我讲过一遍，你知道自己分析了多久吗？三个小时。所以不要再描述‘落月’是怎么得知每一个细节的了，挑选几个有代表性的例子讲讲即可。”
“有那么久……你当时为什么不打断我？”易铭用心疼的眼神望向雅济，江潭怀着好笑的心情看着他们二人，忽然明白了易铭皮肤如此白、身材如此瘦的原因——他是那种一旦沉迷于什么事情，就会彻底忘却了时间，甚至废寝忘食、目不窥园的怪才。
“好啦，没关系的。”雅济的口气有些无可奈何：“你快说吧。”
“我访问你的微博主页之后，得到的第一个重要信息是，你拍摄照片的时候只框选房间内部的陈设。从光线角度可以看出，桌子紧靠着窗户，但你拍照的时候似乎非常小心，从来不会把窗户和窗外的东西框选进去。”易铭转向江潭，开始进行条理清晰的分析：“这是最明显的一点，却也是我唯一没有想通的地方。”
江潭毫不犹豫地说：“因为我讨厌宿舍的窗帘，它太丑了。”
易铭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个不合常理的答案，他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即又显得胸有成竹起来，他点点头：“好，那我就没有别的问题了。顺便说一句，这可能是件好事。我当初发现那个女明星的地址，就是因为她的照片里包含窗外的景物，我很容易地推理出了她所在的小区和楼层。”
虽然易铭还没有细说“落月”是如何模仿自己的，江潭依旧被吓了一跳，原来个人信息是如此容易泄露出去。如果她的地址被别有用心的人推理出来……江潭心惊胆战地想象那种后果，“落月”、“废物的废话罢了”，还有其他潜在的网络跟踪者，都极有可能侵入她的现实生活。
“好了，言归正传。为什么‘落月’可以完成这些？首先，物流把一件东西从发货地送到一个不算偏僻的地方，只用两天时间，是完全有可能的，所以‘落月’先观察你的微博，再按照你的微博模仿你，这两个任务在时间上并不存在矛盾。至于唯一的例外，也就是那本同天出现在两个微博里的故宫画册——你很可能忘记了吧？早在一个多月前，故宫博物院的官方微博推出那款产品的时候，你不但给那条博文点过赞，还发评论表达了自己强烈的购买意愿。随便是谁，如果对你想买什么东西感兴趣，只要费点心思，都能查得到。”
江潭听着这些，不由得轻咬嘴唇。她经常在不同的微博底写评论，哪里能记得住每一条的内容呢？可是她的随意之举，一旦被放在别有用心者时放大镜下，她不以为意的“每一次”，就成为了对方轻而易举得到的“任何一次”！
江潭用微微发颤的声音问：“那张桌面全景图呢？”
“雅济不让我说太久，幸好准备了这个。”易铭得意地微微一笑，露出了比皮肤更冷白的牙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淡黄色的信纸，将它顺着桌面推到江潭和应照面前：“为了用最简单的方法，搞清楚这个‘落月’到底干了些什么，我最开始调查的时候，故意先不看‘落月’的微博，而是反反复复地浏览你的微博，尝试着还原出你的桌面摆设。结论，就是这个。”
江潭低头去看那张信纸，再一次惊讶至极，她不由得轻喊出声。易铭的画技实在不怎么高明，线条歪歪扭扭的，好似在用抽象的形式表现锯木头的声音，毫无美感可言。遇上有些难画的物件，易铭甚至直接用文字和一个大小比例差不多的方框代替。
但江潭看得很清楚，图中每一件物品的摆放位置、它们彼此之间的空间关系，都和“落月”的那张桌面俯拍一模一样，当然，也和江潭的桌面完全相符。
“一样吗？”应照侧过头，低声问。
“一样。”江潭的语气里有几分敬佩，更多的是懊恼。
“另外，虽然你从不拍摄窗户，我依然可以通过光线判断，你所住的方向在建筑的北侧。从咖啡杯耳的朝向，可以看出你是一个左撇子，但是笔记本上墨水的浓淡变化，又表面只有书写的时候你才会使用右手，这说明你小时候也是用左手写字的，只是在长辈们的教育下练会了用右手书写。”
江潭点点头，完全正确。她忽然想起念小学的时候，父亲曾经将一句电影台词打印出来，黏贴在女儿的书桌前：“THE-LEFT-HAND-IS-NOT-THE-RIGHT-HAND。”
如今的江潭，失去了幼儿时期用左手书写的技能，却保持着在日常生活中主要使用左手的习惯。
于是四个人均沉默了，易铭能做得到，并不完全代表“落月”也做得到，但这至少说明了一种可能性——按照无罪推定，只要“落月”有可能是无罪的，江潭就无法理直气壮地认定“落月”伤害了自己。
“那么，‘落月’这个名字呢？”雅济依然不愿接受这种解释。
江潭悲观地摇头，替易铭回答：“网名叫‘落月’的人太多了。再说，不仅有‘江潭落月复西斜’，还有‘落月摇情满江树’，还有……”
江潭知道包含“落月”二字的古诗句数不胜数，不禁深悔过去没有听父亲的话好好背古籍，以至于现在当着三位朋友的面，居然想不出第三句诗。
雅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对。那么电影的事情，同样欠缺说服力。”
始终少言寡语的应照忽然问：“江潭的QQ号被盗过，盗号者很可能知道她的密码。这能否说明‘落月’用非法手段得到信息？”
“不能。”易铭断然否决：“盗号的人太多了，我们根本无法确定盗号者和‘落月’是同一个人。”
“所以目前的情况是，‘落月’那里有唯一性的信息，全部都可以从江潭的微博得到，而不具有唯一性的信息，全部有可能是巧合。”应照接受了易铭的观点，并且替他作总结。
“我不同意你们的看法。”雅济轻扶额头，不甘心就这样让朋友受委屈，提出反对意见：“如果不具有唯一性的信息，都有可能是巧合，那么世界上完全有可能存在两个人，他们没有看过对方的著作，却写出了一模一样的段落。在这种可能性存在的前提下，你们当作家的，发现自己的著作遭到剽窃，难道就不应该维权吗？”
应照想了想，答道：“按照概率论，那种情况的概率极其小，可以另当别论。而两个人恰好看同一部电影，不算小概率事件。”
雅济又说：“只发生一次的雷同，确实可以算作巧合，但是如果发生多次巧合，这些巧合的概率相乘在一起，也会变成很小的概率。”
易铭挥动戴黑曜石袖扣的手臂，制止了两个人的辩论，他开口道：“你们都想偏了。身为一名作家，如果我知道剽窃自己的人是谁，就一定可以从他身上分析出来证据，把他挖掘个底朝天，证明他撒谎了，证明他确实读我的作品在先、写他的作品在后！但是，我们目前并不知道‘落月’是谁，连这个家伙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余下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点头，一时间，空气静默。应照慢慢地抬起目光，环视四周后，忽然向大家提议：“那我们能不能，先把‘落月’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