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困难,但也许可以。”
“你以前只有给出版社投稿的时候,才会这么缺乏自信。”雅济对易铭模棱两可的回答很是不解,她忍不住问他:“易铭,你究竟是什么立场,该不会,也觉得‘落月’很无辜吧?”
“也觉得!”易铭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重复之时,把重音放在“也”这个汉字上。易铭的长相不同于多数东方人,他一旦皱眉,高高隆起的眉骨就绷得又紧又弯曲,显得那凹下去的眼窝更深邃,他不再看着雅济,而是把那双善于深究问题的目光转向江潭:“谁会这么觉得?”
“舆论这么觉得。”江潭无奈地眨眨眼,告诉易铭自己遇到的困境:“网络上有很多人,都在替‘落月’说话。”
“空穴才能来风。”易铭又咧嘴笑了,猛然一拍手掌,目光炯炯然直视江潭:“事情的逻辑都是分因果的。如果我们没有毫无根据地‘冤枉’那个‘落月’,又怎么会有人毫无根据地‘同情’那个‘落月’呢?”
“对,我没有沉住气。”江潭镇静地对上易铭的双眼,她明白易铭的意思,反反复复钻研过她的微博的他,肯定也读过那篇痛斥“落月”的长博文,他这么问的用意并非怀疑网友们的态度是否真实,而是在责备江潭——造成现在这种困境的不止是一个“落月”,江潭的冒失行动,已经在无形中把她自己置于逻辑和舆论上的双重劣势地位。
这的确,是她的错。
和父亲吵了一架之后的江潭,终于明白在人生有限的日子里,与至亲因为小小的分歧而争执是何其愚蠢的行径——她明明早已看到父亲那颗为她操劳的初心,又为何要陷于迷障中,白白的蹉跎了有意义的共处时光?
朋友也是如此。江潭有时候很相信自己的直觉,易铭是个怪人,却并非坏人,她相信雅济说过的那句“此奇货可居”也,相信最好的闺蜜不会看错人,那么她就大可以赌上一把,不但要赌易铭会帮助自己,还要再添些筹码,赌易铭插手这件事情并不仅仅是因为个人兴趣,也不仅仅是出于对女朋友雅济的在乎。
江潭相信他是个好人,是个像雅济一样富有正义感和同理心的好人,无论表现得多么乖张、多么阴阳怪气。
“易铭。”应照喊出易铭的名字,声音比往常更大也更坚定,他的眼睛警告一般地紧紧盯住易铭,嘴角微微一动,淡淡地问出几个字:“所以你怎么想?”
江潭不自觉地转头去看应照,应照依旧望着易铭,嘴角的弧度似乎变得与从前微笑时不太一样了,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严肃,严肃里又透着些愠怒和威严。江潭从未见过这样的应照,很明显,他是想维护她,于是未经思考琢磨便这么做了……她感到一股欣喜与感动交织着的洋流冲刷过心脏表面,惹得她从心肺到耳根都发麻。
她本能地低下头去,不让自己的微表情落入桌子对面那两个人眼中。那两个人的四只眼睛可了不得!一只比一只善于捕捉细节、洞察人心!
江潭听到易铭开口说话,声音依旧四平八稳:“我当然不会那么想。”
易铭轻勾嘴角,这个举动竟然透着几分另类的男性魅力,接着,他收敛了笑意,把双臂平放桌面上,继续说道:“我的立场和应照相同,当然也是想把‘落月’找出来,而且越快越好。因为我压根就不希望有人和我一样聪明,之前说的那些事情,都必须只有我能做到,那个‘落月’绝对不可能有这种能耐!事实上,我比应照更希望也更肯定,‘落月’就是采取过不正当的手段,故意侵犯江潭的个人隐私。”
应照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显是没有料到易铭会忽然如此表态。应照于是没有再质问他什么,而是慢慢地侧过头,江潭恰好也朝这边凝视,两个人对上了目光,均是眼瞳一动。
雅济听完“易铭”的高论,反倒不顾淑女形象地笑个不停,她边笑边说:“你不是最讲究逻辑的人吗?刚才跟江潭谈逻辑的时候,简直一套又一套的。到了这会儿,一旦说起‘落月’不可能和你一样聪明这个论点,你倒是十分肯定,彻底抛开逻辑不顾了。”
江潭和应照听雅济这么一分析,也觉得易铭其人实在有趣,说话前后矛盾不说,还对别人非常严格、对自己极尽宽大。于是他们二人也跟着雅济笑起来,江潭心想,真该让这个怪人读一读孔夫子的《论语》,他虽然是个作家,未必懂得“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这个深奥道理。
易铭被三个人一致笑话,却并不生气,而是拉过雅济的手,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交往之前你曾经说过,你很欣赏我的才华,我一直将这件事记在心里,并且由此推出,如果有一天出现一个比我更有才华的人,你会更欣赏他。这件事,我还没有想出解决办法。”
雅济听完这话看向易铭,白皙的脸颊微微抽搐,像是在强行忍笑,江潭和应照都看得出,她正在勉力收住笑容、尽可能温柔地安慰男朋友:“我不会,我喜欢的就是你这个人,方方面面。”
“如果‘落月’确实比我更聪明呢?他可能是一个高配版的我,方方面面。”
雅济终于忍不住又大笑起来:“你刚才还说,不知道那家伙是男是女呢!现在,怎么突然连自信心都没有了?凭空给自己假想一个竞争对手,你这是突然又得了新病,得治。”
雅济转向忍笑忍得辛苦的另外两个人,不忘向他们解释道:“易铭看起来桀骜不驯,其实是个内心很敏感的人。我之前好几次劝他去陈教授那里做做咨询,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去。”
江潭回想起雅济之前描述易铭的种种,心想,如今看来,因为害怕收到退稿信而吓得不敢打开邮箱,还真是眼前这个身高少说也有一米九的“茅山道士”干得出来的事。
经历了这段小小的插曲,江潭觉得易铭其人虽然外表张狂诡异,却也并不是十分可怕,果然人不能貌相,眼窝深陷的未必就是骷髅,面色惨白的未必就是吸血鬼,行迹乖张的也未必就是茅山道士。江潭看着对面两人的互动,居然易铭还有一点点可爱,处下他这个朋友想来也并不困难。
雅济重新担当起了会议主持人的责任,她轻咳两声,双颊上拥起的红晕便如云般飞走了,她这才开口道:“既然大家都愿意一起找出‘落月’,我们就尽快开始讨论下一个问题——应该怎么找呢?”
雅济抛出问题,转身看向易铭,易铭立刻会意地正色,接着她的话说道:“找出‘落月’的办法,我之前已经有思路了。在江潭的微博评论区,我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网络词汇——‘实锤’,意思是谴责别人的时候,拿出的有实际意义、无可辩驳的证据。”
此刻的易铭恢复了目光炯炯、锋芒锐利的样子,可江潭不知为何,总是回想起他刚才那副委屈巴巴的情状,忍不住暗自发笑,几乎无法专心地听易铭说话。
易铭接着说:“我刚才已经论证出,所有让江潭认为‘落月’在恶意模仿她的细节,全部都不能算‘实锤’!这足以说明两件事:第一,‘落月’是个很狡猾的家伙,不好对付,大家应该有心理准备。”
“这些想法,你可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雅济抱怨一句,却又很配合地发问:“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事,就是这些虽然不能作为实锤,但是可以作为突破口呀。”易铭将双手举起,笑得踌躇满志:“我之前的分析,全部都是站在‘落月’的角度——从江潭的微博,推出‘落月’可以得到的信息。但是呢,问题根本没有这么复杂,如果我们只是想找出‘落月’的话,我们根本不需要管江潭的微博,只要像推理江潭的微博那样推理一遍‘落月’的微博就行了!”
“喔,原来如此,相当厉害!”雅济是第一个恍然理解的人,她连连点头,又问易铭:“但是,要推理的话,你一个人就能搞定了吧。我们其他人可以做些什么?”
雅济的肯定似乎让易铭很是受用,易铭放下高举在空中的两只手,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应照抢了先。
思维敏捷的应照也很快明白了易铭的想法,于是替易铭回答了雅济的问题:“因为个人微博所反映的信息,只能说明博主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不能确定博主是谁。我们还需要从‘落月’是个什么样的人,得出‘落月’是谁。这个步骤,就像黑客破解软件时,采用的反编译技术一样。”
“明白了。”雅济点点头,“我可以帮易铭一起分析,从‘落月’的动机方面入手,试着探究其心理状态,再从江潭的社交范围里找到符合标准的人。”
“我会去查‘落月’的IP地址,还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些数据信息方面的支持。”应照迅速地找到了自己的职责,他转而望向江潭:“江潭,你是这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人,需要根据他们的分析结果指认出‘落月’,所以多留心身边和网络上的可疑人员。另外,保护好自己。”
易铭又补充了一点:“最重要的是,虽然我们不管江潭的微博,只分析‘落月’的动态,但是江潭绝对不能不发微博,否则‘落月’就会失去发微博的灵感来源,没灵感真是太痛苦了,那种感觉我深有体会!”
江潭又一次觉得好笑,易铭的思维方式真是令常人难以想象。就算那个“学人精”会感到痛苦,他怎么就能深有体会了?
易铭最后一本正经地嘱咐:“总之江潭,请你坚持每天发些什么,随便发什么都好。另外,像以前那样保持和粉丝们互动,不要让‘落月’看出异常。”
江潭必须承认,她喜欢这个提议。被一个叫“落月”的无名小卒跟踪,她原本完全可以像父亲和单晓筱曾经建议的那样,直接退出微博,让“落月”没得模仿、扑一个空。
江潭之所以不那么做,而是不惜破口大骂也要跟“落月”死磕,是因为微博对她而言太重要了。她学习成绩不好,与室友相处不佳,像演奏乐器、跳民族舞之类的需要下苦工夫的才艺她都没有……她不算一个传统印象里的好女孩,也绝对不是一个优秀的人。
江潭知道,在她认识的同龄人中,单晓筱以她现在的成绩是完全可以被保送研究生的,活泼开朗的廖萱是学生会和校区建设部的成员,多次参加志愿活动和无偿献血,人脉极广。
江潭也知道,二十岁时的齐思,已经参演过多部影视作品,观众们虽然未必知道她的名字,却经常在各种老电视剧中见过她小女孩时期的面孔。二十岁时的江天,更是比任何同龄人都吃苦耐劳,他离开大山,独身一人来大城市打拼,取得了后来的种种成就。
江潭是被江天宠爱着长大的,她即便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会,也足以仰仗着父亲的才华与财富,安乐地度过余生。但渐渐长大的江潭,也渐渐地明白,现实世界里,存在着一种叫做“价值感”的东西,它与钱财无关,甚至与性别、年龄和尊卑无关,它是人类社会里的阳光、空气和水源,没有它的地方亦没有人烟,有的只是一片空虚荒原。
“网红”的身份、“精致小仙女”的美誉,还有十多万名粉丝这个浮动不定的数字,是二十岁的江潭目前为止,全部的价值感来源。
一旦离开网络,她就什么都不剩了。江潭无法想象,假设失去了“网红”身份的自己,再和这三位年少有成、在各自的领域出类拔萃的朋友坐在同一张桌旁喝咖啡,自己会有多么自卑,多么不安……
和应照并肩走出咖啡馆的时候,江潭打定了一个主意——那些人说得没错,社交网络很难成为她一辈子的事业,今后的她也许会另谋发展,也许会在某一天下定决心,再也不要这么过下去……但是这一次,她不会对“落月”服输,只要她还是被十万人关注的“精致小仙女”,她就不会受任何不明不白的欺负。
她会度过“落月”这个坎,度过这个冬天。
她也一定会,度过人生中最迷茫不安的青年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