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潭被应照送回宿舍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替她开门的宿管阿姨并没有因为值守夜班而放松警惕,看到男生的身影,眼中立刻放出戒备的光。
江潭不愿让拉着门的阿姨等待太久,只好回头摆摆手,便走进了楼梯间。
江潭很少晚归,“落月”的出现,算得上是全方位地打乱了她的作息,这使得江潭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这个“落月”很了解她,知道她在意微博这个平台胜过现实生活,绝不可能舍弃“仙女潭”的身份而逃,也知道她是何其孤傲又讲究的人,最恨这种受委屈而又无从辩白的感觉。
如果这些抽象的信息,也是“落月”通过江潭的微博推知的,那么“落月”绝对不是泛泛之辈。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必须对人心和人性有清晰的理解力,而这种理解力往往是天赋的一部分,应照不具备它,易铭也不具备它,他们只能看得到具象的、符合逻辑的线索。只有雅济,才是天生的杰出读心者。
江潭不再深入地思索这件事,她将自己的感觉归纳为一种错觉。因为现实情况让她很清楚,“落月”是网络跟踪者,网络跟踪者是坏人。坏人最主要特征是只为一己之私欲,而不顾他人之疼痛。“落月”,怎么可能真正地了解那个被模仿者、在意她的感受呢?
江潭打开宿舍门的时候,听见一声脆响,她起初以为是门闩发出的异响,定神观察时才想起,那声音似乎是单晓筱那边的什么东西发出的。
单晓筱没有睡下,也没有学习或者刷剧,她只是站在桌前,似乎是因为什么突发事件而愣住了。单晓筱的桌子上有一个完整的菠萝,头冠已经被切下来、扔进了垃圾桶。
“一整个菠萝?”江潭有些惊讶。
“隔壁大超市搞活动,消费满两百元赠送的。”单晓筱并不在意江潭为何晚归,用平淡的口气解释道:“我以为劈开吃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刚刚砍了个头,刀子就断了。”
“刀子这么脆弱?”
“陶瓷刀,会碎的。”
江潭换上拖鞋的一双脚本要沾地,却又立刻抬起,规规矩矩地并放在桌案下的安全位置。江潭微微皱眉,转过身子去问单晓筱:“你打扫过碎渣了吗?”
“没那么严重,我收拾了。”单晓筱依旧瞧着那个被去了头冠的菠萝,忽然向江潭求助:“你有刀吗,可不可以借我用用?”
江潭望了一眼那个外表脏兮兮的菠萝,却还是转过身,从树形状的香薰蜡烛背后拉出一个抽屉,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带鞘的漂亮水果刀。她握住刀鞘的那一端,将柄递给单晓筱,随后立即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准备卸妆,不再去看室友在“劈劈啪啪”地做什么。
来不及护肤的时候,一张面膜是最好的应急措施。江潭用手指在浅棕色的膜布上灵巧地按揉,直到它服服帖帖了,才利索地把桌面上的包装袋和塑料膜揉成一团,俯身丢进垃圾桶。
江潭直起身子时,一碗切好的菠萝突然伸到她面前,碗中还搁着一枚普通的叉子。她有些错愕,抬头看见单晓筱伸出另一只手,用食指和拇指轻轻地捏起一块菠萝,取走它时,还极小心地避免触碰到其他几块。
江潭明白了,单晓筱不是会用餐具吃水果的人,所以那枚叉子是专给自己准备的。她指指脸上的面膜,用含糊的声音表示婉拒:“谢谢你。”
单晓筱点点头,端着碗转身要走,江潭却站起身拦下她,从她手中接过那只碗,顶着脸上的面膜向门口走去。
“吃多了,舌头会麻。”江潭尽可能地以面部动作最小的方式发出声音,却仍然感觉到皮肤被湿漉漉的膜布摩挲,很不自在。
江潭径直走向厨房,将自己存放在公共柜子里的一包食用盐取出来,向碗里倒出适量,再稀释以清水。江潭从小就知道,菠萝里含有一种叫做“菠萝酶”的物质,会分解蛋白质,所以没有用盐水浸泡过的菠萝,她是断然不敢食用的。
江潭觉得自己并不是出于关心室友的好心,毕竟单晓筱不是一般女生,她就算天天吃没有被洗过的水果,照样健康得连感冒都没患过。江潭只是恰好有一包食盐罢了,如果她是为了食用才买盐,就绝不会将它放在“谁知道干不干净”的公共柜里,但她当初只是想用盐来浸泡衣物,因而没有在这件事上过分讲究。
单晓筱用感激的眼神看着回到宿舍的江潭,接过碗时只是点头表示谢意,并没有多说什么,直到江潭揭下面膜,单晓筱才开口:“你第一次回来这么晚。”
江潭将双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并在一起,有节奏地拍打着自己光洁的脸颊,浑不在意般地笑了笑:“还不是因为‘落月’那个学人精。”
江潭隐隐约约用余光瞥见,单晓筱的嘴角抖动了一下。过了好几秒钟,单晓筱才淡淡地接话道:“你还在跟那个家伙做斗争?”
“嗯,我和朋友们已经商量好了,一定会把那个‘落月’找出来。”江潭点点头,忽而又想起了什么,她问单晓筱:“你也用微博的吧?”
“高中的时候注册过账号,但是不用。”单晓筱很利索地回答完,才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江潭微微一笑,起身绕过单晓筱的位置,径直走进了盥洗室。
单晓筱没有问她“落月”是谁。江潭虽然记忆力不佳,却也知道自己从未跟单晓筱提及过“落月”的存在,唯一一次和她深入探讨这个问题,聊的主题还是“爱模仿别人的人”这个群体。
不玩微博的单晓筱,应该不会像廖萱那样,早已自行得知了“落月”事件。江潭只能把单晓筱的言行解释为,她根本不关心“落月”是谁。往糟糕处想,单晓筱近来表现出的一切“关心室友”的态度,或许都含有敷衍的成分。
其实也好。敷衍,总好过连敷衍都不肯。
江潭回到座位上,她没有再与单晓筱搭话,而是拿出手机,快速地打开微博,跃入眼帘的又是一串私信消息。
“废物的废话罢了”留言:“如果你不愿理睬我,直接告诉我吧。我不想在看不见尽头的地方等下去了……”
“小仙女,求求你了。”
“我要取消关注你,我会离开你的,你这是在折磨我。”
“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我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你有很多粉丝,肯定来不及回复所有人的呀。是我太敏感脆弱了,我不是真的想取消关注你的,我说过我会关注你一辈子,我只是,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对不起,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要求你回复我了,我会懂事。可是这一次,你能不能答应我一句,你一直都会在?”
“小仙女,要是我能和你一样该多好……”
江潭在输入框里写了半句话,却觉得措辞不妥,又逐字地将那半句话删去,如此反复了好几遍。她最后决定不再回复“废物”的留言,一方面,是因为她自己也身处困境,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充当另一个人的精神支柱,实在是太自我勉强了。
而另一方面,如果是从替“废物”着想的角度来做出决定,江潭也认为长痛不如短痛,既然“废物”已经对“仙女潭”这个不完全真实的网络形象产生了依赖心理,并且时常承受着会被“仙女潭”抛弃的恐惧,那么,当断则断才是江潭最该做的事情。如果江潭回复了“这一次”,必定会重新点燃“废物”依赖他人的念头,会引来无数个“下一次”。
江潭把聊天界面截图下来,保存在手机相册当中。
夜已深,窗外潦草的风渐渐止息。江潭抬头向窗户望去,发现玻璃外壁上落了细而疏的雨滴。她起身拨开遮挡视线的窗帘,又刻意地将它卷了卷,使那些聒噪的蕾丝边隐入褶皱中去。
江潭没有开窗,她已经确定了正在下雨的事实。
在凤城西路的两侧,路边每隔五米左右,都种植着一棵梧桐树,相邻的两棵树恰好与江潭宿舍的窗口相错开。那些梧桐树扎根于小方格样子的土壤里,树冠直伸,超过了远处信号灯的高度,这才散开枝脉,与高层楼上的住户打招呼。
此时的路面,终于空旷起来,经历了一个霜秋的梧桐树们依旧枝繁,却不再叶茂。平常黄昏的时候,这些稀稀落落的叶子总是招惹由窗口透出来的万家灯火,因而反射着光怪陆离的色彩。而此刻,它们均暗沉得有如砚台,在细雨不自量力的击打下微微颤动。
江潭有些恍惚,原来这就是十二点钟以后的世界,不像是灰姑娘离开宫殿后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反倒更像是一个,属于所有熬夜者的寂静乐园。
一旦撑过了最困乏的时候,江潭居然变得很清醒,她首先想起自己应该更新微博,如果接连三天都不发布动态、也不作出任何解释的话,她的部分粉丝一定会离她而去的。
江潭想了又想,发现这几天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分享的趣事,她只好翻动手机相册,一张自己与应照在电影院拍戏的合影一闪而过,她又一张一张地往回翻,终于重新找到了它。
那张照片,是她硬要拉着应照一起拍的,照片上的应照仍然穿着红黑相间的格子衫,有些逃避地低着头。照片拍得有些模糊,江潭将自己放在旁观者的角度,仔细地看照片,居然看不清应照的相貌,只能看得出这个男孩很清秀,因为那双漂亮的平眉和两排低垂着的长睫毛很显眼,比他这个人还要显眼。
江潭决定把自己在电影院拍的部分照片上传到微博相册里,她选取了一张自己和《摩天营救》电影海报的合影,又随意地选了几张零零碎碎的照片,最后找出那天的两张电影票票根,拿在手中拍照。
随后,她把这张足以证明她购票和观影时间的照片加入动态,故意将它挪动到了最显眼的位置。
江潭没有选择发布那张合影,因为“仙女潭”是她的个人微博,包含她一个人的信息就够了。她不想给别人引来麻烦。
江潭昨天不愿意将这件事用作微博素材,现在却甘之如饴,也是因为“落月”。江潭懂得一个道理,漂亮的蛋糕一旦被切开,就不是礼物了,但不再是礼物的蛋糕依旧甜美。所以,忘记给蛋糕拍照这个小失误,并不会影响她继续享用甜品的滋味。
江潭的约会经历,作为一个秘密,确实是被“落月”给糟蹋了,被糟蹋的秘密就不再适合当秘密,可是美好的经历即便不再是秘密,也依旧甜美如昔。
晚上十二点之后的江潭,思维竟变得非常透彻——不就是被“落月”含沙射影地欺负了嘛,那她就大大方方地,把“落月”费着劲儿影射的事情展示出来!不仅如此,她还要趁机让大家都看清楚学人精的恶心嘴脸!票根作为有力的证据,可以证明她在昨天中午购买了电影票,而“落月”故意在她看完电影的时候,阴阳怪气地转发那条微博。
江潭就算不明说什么,网友们也该看得出,坦坦荡荡的是谁,不太对劲的又是谁。
江潭发完微博,打开手机QQ,找到了由雅济组建的四人群,将那张自己和“废物”的聊天记录截图发到群里。
群名称不知何时被改成了“‘破解’计划”。江潭知道这绝非应照所为,虽然他今天打比方时,曾经用破解软件来比喻找出“落月”的行动,但这样一个励志又中二的名字,并不是应照这种羞怯的人取得出来的,更像是雅济和易铭两个人集思共议的结果。
“破解”计划,倒是非常贴切。
江潭料想另外三个人已经睡下了,她本不该把自己和“废物”的私密聊天发给其他人,但她又不得不这么做。她将“废物的废话罢了”这个人挂出来,不是为了指向谁或者说明什么,只是因为心中有一丝模糊的猜想在无端地流淌,让她困惑不已。
她需要朋友们的帮助,她知道他们会帮她证实,或者消除这一重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