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落月”不是消极抑郁的“废物”,而是看似活泼开朗的“蜗牛”?江潭从回忆起蜗牛曾经请求自己推荐收纳产品那件事的一刻起,就不断地思索着这个问题。
不像,太不像了。虽然“废物”和“蜗牛”都是和江潭交流密切的微博用户,但江潭对她们的想法大不相同。“废物”被怀疑是“落月”的时候,江潭看到“废物”又发来了私信,内心的第一种情绪是恐惧。那时的江潭方才察觉,原来自己一直想要逃离“废物”,想让她永远地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
但是现在,具有最重大嫌疑的人忽然变成了“蜗牛”,江潭却很想直接发私信问清楚“蜗牛”,问她究竟为何要屡次地索要自己的物品链接,为何偏偏在茫茫网际选择了自己作为偶像,为何总是毫不怀疑地相信自己,为何一次又一次地替自己辩驳、发声、和抨击者们吵架……
内心深处,江潭对“蜗牛”是亲近的,因为“蜗牛”给她一种很有活力的印象,让她觉得这名网友并不是一个冷冰冰的ID,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这个女生像她一样热爱生活,喜欢文艺典雅的小物件,热衷于收集化妆和穿搭的技巧。她们是有共同语言的朋友,而非高高在上的网红和忠实得卑微的小粉丝。
江潭想对易铭说,她不认为“蜗牛”就是“落月”,雅济却抢先替她开口了:“虽然按照目前的分析,最有嫌疑的人确实是‘蜗牛’,但是这个猜测具有偶然性……江潭有十万多名粉丝,而不是只有‘废物’和‘蜗牛’两位,我们总不能因为只知道两个嫌疑人的名字,就把凶手锁定在她们当中吧?”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易铭不紧不慢地说:“为什么,江潭有那么多粉丝,却偏偏只对这两位印象深刻呢?我记得,江潭在最开始的那份A4纸上写的是,只有这两位网友向江潭索要过网购链接,而不是只有这两个人是她的狂热粉丝。”
“不是,索要购物链接不是原因。”江潭摇摇头,她诚实地说:“经常给我发私信的粉丝有很多,我也常常和其他人交流。”
江潭稍作停顿,不是为了吊雅济和易铭的胃口,而是在整理思绪——她自己也很难说清楚“废物”和“蜗牛”的特殊之处,但她们确实是不一样的。
“但‘蜗牛’和‘废物’不一样……不是因为我更喜欢她们,也不是因为她们表现得比别人更积极。”江潭终于开口,一边叙述一边小心地酝酿着措辞:“我感觉得到,她们对待我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我有很多名粉丝,而那些粉丝也有很多位偶像,她们的其他偶像也有很多名粉丝,这是一种多人对多人的关系,在网络世界很正常。”
“我从一开始就感觉到的是,‘废物’和‘蜗牛’和其他的粉丝完全不同,她们都只有我这一个网红偶像。后来的事情也证明了,我的感觉是对的。‘废物’把我当作了她唯一的依靠,她表面上依赖着我,内心里,可能害怕失去我,也可能渴望成为我。”
“那么‘蜗牛’呢,你觉得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
“我不知道。”江潭摇摇头,她只知道“蜗牛”对自己很好,却从未想过“蜗牛”为何要这样,只好试着猜测:“我想,她可能是希望和我交朋友吧。她想通过网络交一个真正的知心朋友,就像你和我一样。”
易铭和雅济均沉默了,显然,江潭的猜想太过单薄,不足以解释一个人对待另一个人时的心理状态。如果“蜗牛”只是想要和江潭做朋友,这个目的根本不妨碍她去关注其他网红博主。
事实上,“蜗牛”在微博上表现出的,更像是一种崇拜,她像一个皈依某宗教的虔诚信众,坚决不允许自己背叛信仰,她在评论区替江潭辩护时,用的也经常是一种“无论如何我都愿相信她”的语气。
过了片刻,雅说出自己的想法:“她可能,想要保护你。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你让她产生了为你战斗、为你付出的愿望。”
“即便是这样,‘蜗牛’也不该成为‘落月’。”江潭轻轻地表示否认,她用的是“成为”这个动词,而不是“是”或者其他更加肯定的表述。“成为”带着一种不得不变化的意味,这是江潭对“蜗牛”的信任和体谅——她仍然认为“蜗牛”不是坏人。江潭心里想的是,即便“蜗牛”真的做出了伤害自己的事情,也必定是出于某种苦衷,才从一个单纯美好的年轻女孩,渐渐地变成了“落月”的样子。
“你知道‘蜗牛’居住在哪里吗?”雅济换了个话题。
江潭也知道一味地探讨动机是没有意义的,罪大恶极的杀人凶手,往往没有什么爱恨情仇之类的缘由,只有“想这么做便做了”的畸形意念。
江潭回忆着自己和“蜗牛”闲聊过的内容:“她说她从小生活在北方,最近刚刚搬家,应该不会……”
“她一直在本地。”易铭很笃定地打断了江潭。
“不可能,她甚至告诉过我自己就读的大学,和毕业后的工作单位。”江潭也坚信“蜗牛”没有说谎。
“但是她露出马脚了。你有一次在学校附近的商场拍照发微博,她在评论区问你在那里做什么,你的回答是‘和闺蜜一起喝砂锅粥’,对吗?”
“对,那天是我和江潭一起去的。”雅济替正在回想的江潭回答。
“但是一周后,你又一次去那家商场,她却在评论区问你‘又去喝海鲜粥了吗’,不过你没有注意到这条评论,它被淹没了。”
“很多人都知道潮汕砂锅粥的食材通常包含海鲜,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江潭感到不解。
“首先,据我所知,北方人很少喝咸粥,也很少把海鲜煲入汤中。一个从小在北方生活的人,对广东菜式未必会有如此深刻的了解、会听到‘砂锅粥’就在脑海里自动联想出‘海鲜’。”易铭有条不紊地分析着,接着又抛出了一个重要线索:“另外,你们知道那短短一周之内发生过什么吗?那家店的招牌换了。”
雅济似乎被易铭说服了:“所以你推断出‘蜗牛’就在江潭身边,她在江潭去过商场之后,也去了那家店,不过那家店的招牌被换成了‘海鲜粥’,亲眼看见的图像往往比语言描述更加容易记忆,所以‘蜗牛’大脑里的印象也就被替换为了‘海鲜粥’!”
“也许她只是记错了呢?”江潭依然不愿相信这种猜测,她有些苍白地表示抗议:“可是她所描述的自己的生活,是那么的真实……她说她在兰州大学读书,还告诉我她们学校的选课网站崩溃了、去找实习时被面试官的问题难住、被施工区域的渣土车扬了一身灰之类的事情。”
“真实,有时候只是感觉。”易铭冷冷淡淡地回一句。
“但有时候,只有感觉才最真实。”江潭忽然较真起来,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在这个问题上如此固执,但她很想表达一次,哪怕注重逻辑的人们并不会在意她的感觉,她也要把自我剖析给他们看。
“你可以上网查一查,11月27号,甘肃省兰州市的落日时间是几点。”易铭还算耐心,换了个角度继续说服江潭:“兰州在西北,我们在东南。我们这边太阳刚落不久,‘蜗牛’就在自己的微博里,发了一张她那里天空的照片,配文‘天黑了’,试问一个如你所说般‘真实’的人,如何‘真实地’做到这件事?”
“你一直在查‘蜗牛’?”雅济敏锐地注意到了重点所在,无论是砂锅粥店招牌的变化,还是兰州市的日落时间,这些信息都并非深居家中、沉迷写作的易铭能够恰巧得知的。
“我一直在关注江潭的粉丝们,但这个‘蜗牛’,是最不正常的一位。”
“所以,你在怀疑谁,‘废物’还是‘蜗牛’?”
江潭无心听易铭和雅济探讨此事,她只觉得心下寒凉,恐怖之感迅速地席卷了全身。“废物”像是“落月”,“蜗牛”也像是“落月”……她原以为网络世界里的自己可以保持真实,以为那些人是因为她的真实才前来关注,如今却恍然发觉,真实的只有她自己。
她最为熟悉的两名粉丝,“废物”和“蜗牛”,似乎……都并非她们看上去的样子。
这个事实宛如一盆高处的冷水,重且刺骨地砸在江潭头顶,让她在顷刻之间欲念全无,她几乎想要放弃微博这片阵地、像个懦夫一样弃自己的理想国而逃走……
反正,在那个世界,她已无人可以倾诉,反正,她可保不准那十万多双看着她的眼睛里,还有多少束目光,裹着不善的目的!
沮丧的江潭,隐约听到易铭说了三个字:“还不够。”
江潭不自觉地轻轻问出口:“什么不够?”
“人物画像,不够。”
见面的地点距离江潭的学校只有半站路的距离,雅济后来便提议一起步行回去,江潭心情恍惚地随他们一起走着,她只记住了对自己而言,这次讨论的结果是她还不能放弃,她得坚持着和那十万多名陌生人,外加一个“落月”周旋下去。
一路上,易铭都在东张西望,一会儿伸出手指数住宅区的楼层数,一会儿又观察路边的行道树,他的目光在凤城西路对侧那道冗长的暗红色围墙上停留了许久。
易铭微微侧俯身体,问雅济:“我们凤城东路对面,也是一样的墙吧?”
雅济点头:“一模一样。围墙里是驯鹿公园,虽然被国泰路分成东西两个园区,但中间还是有座天桥连接它们,两边的围墙用的都是这种墙砖。”
易铭转而问江潭:“从你们宿舍,看得到公园内部吗?”
“看不到。”江潭稍作回想,便很确定地答道:“树种得太密了。”
那些树确实太密了,江潭宿舍的窗户正好处于间隔五米的两个树干之间,却依旧被伸展开来的枝叶挡得严严实实,只有公园围墙的暗红色从树枝的空隙里若隐若现地透出来。
“你有什么想法了吗?”雅济在易铭的引导下,也去打量那些围墙。
“我的想法是,等待画像自动补全,太慢了。”易铭的目光依旧扫视着马路两侧,他缓缓地说:“我们应该主动诱导,让‘落月’早一点暴露自己。”
江潭预料到事关自己,便问:“怎么诱导?”
易铭不答反问:“如果你在微博上发一张窗外的照片,‘落月’也会模仿吗?”
“不行!”雅济断然地否决了这个计划,她知道易铭曾经通过窗外的照片,推理出女明星的住址,自然也知道易铭打算重用故计,加快找出“落月”的速度。但雅济不同意:“如果用这种方法,江潭的地址就会暴露。”
易铭听了咧嘴一笑:“难道‘落月’还不知道江潭住哪里吗?”
雅济深深地看易铭一眼,便不再说话了。两个女生都明白,既然易铭这样说了,那么“落月”就有办法推理出江潭的住址,无论江潭是否把窗外的景象展示出来。
“我认为‘落月’不会。”江潭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谨慎地说出自己的判断:“因为‘落月’的目的只是想展现和我同款的生活,模仿一张窗外的照片没有意义。正如‘落月’从不理会我那些自拍照一样。”
“不一样,不模仿你的自拍照,是因为做不到。”易铭深邃的眼中露出狡黠的光,他又是一笑:“用手机拍一拍窗外,则是个小小的挑战而已。‘落月’连这么简单的挑战都完成不了,还想和你过同款生活?”
“难道你认为,一个边缘型人格患者,会接受这种完全不可能的挑战?”雅济依旧难以认同。
“不算很难。比如雅济你,就能做得到呢。”
江潭顿有所悟,雅济的宿舍在靠着凤城东路的位置,如果从她的窗口向外看,所见景象与江潭窗外的景致几乎别无二致——马路、行道树和红围墙而已。如果“落月”接受了挑战,很可能会为了完成它而贸然进入驯鹿公园南侧这条长度约为一千米的路段,只为拍一张包含上述元素的照片。
这样一来,易铭或许推理得出什么,拍照的楼层、角度,甚至拍摄者的身高。这是能够证明他比“落月”道高一丈的机会,也是江潭反被动为主动的时机。
江潭决定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