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易铭有个计划,元旦放假去温泉水上乐园玩。”雅济见气氛越来越沉闷,连忙换了个话题,大声地问江潭:“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好啊。”江潭答应了,才想起雅济问的是“你们”,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又替别人做了一次主张。
江潭不得不认为,这是个诱人的提议,其中最诱人的因素,莫过于是雅济穿泳装的样子非常漂亮。江潭旋即又想到水上乐园是露天的,在水中浸泡过的皮肤最容易被紫外线攻击,她到时候得做好防晒工作。
江潭想起自己还没有选好一款能防水的防晒霜,她好一阵子都没有逛街了。这也是“落月”的过错,害得江潭放弃了雷打不动的逛街与喝下午茶时间。本该是朋友们在一起闲聊的相聚,也变成了用来商讨“破解”计划的作战会议。
“很好啊,在商人们设计好的赚钱设施上开开心心地消费,再挑一些人为制造的廉价塑料摆设当背景,拍点显得自己生活得很丰富多彩的照片。你们女孩子真是有趣,都喜欢做这类没有实际意义的事情,还会因为它们而感到快乐。”
易铭并没有对去水上乐园的计划表示拒绝,但他显然很不认可这种娱乐方式,并且认为在游乐设施上寻找刺激、在几块塑料或者充气的道具前面摆造型,以及拍摄许许多多完全不真实的照片,都是根本没有实际意义的事情。
虽然易铭的话明显有针对江潭之嫌,江潭却发现自己竟然并不恼怒,反而暗自心想,这种“经世致用”的价值观和单晓筱的思路很相像。
江潭理解这类人,甚至有些羡慕他们。她不由得回忆起来,这种想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对了,是她和应照一起上选修课的时候,他诚实地告诉她,他不喜欢玩。
自那时起江潭便明白了,这些不喜欢玩的人并不是无趣,他们只是太不无聊了,空闲下来的每分每秒,他们都希望能再做一点自己热爱的事情,再钻研一会儿自己感兴趣的领域。那些名家大师之所以清心寡欲、自甘淡泊,是因为他们内心太富足了,富足得无暇去看一眼外界风云变幻的事物。
“不喜欢玩”这种清高的权利,只属于已经找到了信仰的人。江潭还远远不够格,她抵制不住玩的诱惑,也不会拒绝娱乐消遣的机会,她甚至仍处在迷茫当中,还不知道自己将要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会是什么。
如果每个人都必须要有信仰,那么渴望受到他人关注,就是江潭目前为止仅有的信仰吧。
“易铭,你今天怎么愤世嫉俗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与其无意义地发愁,不如想开一点。”雅济看着易铭,似是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回应自己,反驳他道:“而且,艺术是来源于生活的,你不喜欢体验生活,写作的时候就容易被小细节难住。”
“我不写现实主义题材,更不会写小女生们在水上乐园摆姿势拍照发朋友圈的情节。”
“你上次告诉我,新书里有一个女明星去酒吧,被坏人跟踪的情节。但是,你去过酒吧吗?”
“我……”易铭一时语塞,很显然,他自己也并没有想好如何描摹酒吧的场景,只得回道:“雅济,我怎么会亲自去那种地方呢!难道我还要亲自跟踪一下女明星,再亲自杀一个人吗?总会有办法写出来的……我可以查资料。”
“可是你家旁边就有一个酒吧,只是看一眼的事情,不算太麻烦吧?”雅济望着易铭,她虽然深知他脾性,此刻眼神中竟也充满了不解。
“艾米莉·勃朗特一生都没有离开家,但她写出了《呼啸山庄》。”易铭答非所问。
“你跟勃朗特,还是不一样的吧……”雅济辩不下去了,只好稍稍地放低了声音:“易铭,我知道你哪儿都不想去,但是总呆在室内对身体不好,我只是希望你多出去走走。”
雅济说得没错,现在的易铭,完全可以凭借他冷白色的皮肤和瘦削冷冽的形象,加入吸血鬼题材电影的拍摄剧组,还能替导演省下雇佣化妆师的费用。江潭一边听他们俩争论一边想,她倒是心甘情愿把自己晒到的太阳分一半给易铭,只求能够变得有他一半那么白皙。
“对不起,我写作的时候确实太过于专注了。”易铭听完雅济的解释愣了一愣,原本呆滞的眼神松动了,流露出些许悔意。他道歉的时候,态度往往很诚恳,可遣词造句偏偏又带着褒贬莫辨的色彩,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在自夸做事用心。
“我也没有想不开。”易铭又说:“区区十八万字而已,我这两年被毙掉的字数,十个十八万字还不止。只是在考虑沉没成本问题,一路上都在思考。”
“沉没成本?”江潭和雅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
“一个经济学概念。沉没成本,是指以往发生的,但与当前决策无关的付出。”轮到自己施展知识,易铭竟然精神振作了些,开口解释起来:“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你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公交车,这时候决定放弃等公交去打车,那么之前的一个小时等待时间,就是沉没成本,它不该影响你决定是否去打车。”
“我不会等一个多小时公交车,但是我大概听明白了。”江潭点点头,又奇怪地问他:“但是,这和你丢失稿子有什么关系?”
“不瞒你们说,在出版社的连续要求之下,我已经将这篇稿子修改过八次了,正在改第九次的时候,弄丢了。”易铭真诚地讲述起自己的心路历程:“对我而言,写十八万字本身并不算辛苦的劳动,但之前的八次修改,真是耗费掉了我的不少脑细胞,它们才是巨大的成本。我想就此放弃这篇稿子,又觉得自己已经改了八次了,万一第九次它就通过审核了呢……我不知道应该把它重新敲一遍,还是重新写一个故事。”
“重新写一个。”雅济的意见非常明确,她解释道:“既然你认为前八次修改都是沉没成本,就不应该让它们影响你今天的决策,否则你会一直陷在一个被否定的故事上,这是赌徒思想。”
“我不太同意。”江潭听完雅济的表述,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她也试着阐释自己的想法:“现实生活和经济学是两回事。我经常坐出租车,从车窗里是可以看到外面的,如果我真的等了一个多小时公交车,最后却选择了坐出租车,这时候车窗外面刚好经过一辆我要等的公交车,我一定会非常后悔,后悔程度远远胜过等了半个小时,或者从一开始就选择出租车。”
“对,就是这个意思!”易铭听完江潭的思路,居然找到了共鸣感,兴奋地要和她继续交流:“其实我有一种很清晰的预感,我已经把小说修改得越来越接近编辑的要求了!甚至觉得下一次,下一次肯定可以通过的。”
江潭用余光感知到雅济正在对自己使眼色,她转头看见雅济焦灼的神色,忽然间明白了什么。易铭八次改稿的事情,雅济从前是跟江潭说过的,只不过雅济所说的是另外一种版本——出版社完全不能接受易铭的写作风格,用委婉的方式回拒了他,所用的措辞大概是“来稿非常好,但节奏稍显混乱”之类的谦谦话语。
逻辑缜密的易铭看到信件则昏了头,坚持认为是出版社十分欣赏他的才华,自己只需将原稿按照编辑的指点稍作修改,就一定能出版人生第一本大作!
于是,易铭变成了闭门改稿的“不下楼先生”,沉迷于稿件通过的理想中,谁的话都听不进去。雅济为此向江潭抱怨过很多次,然而到了关键时候,江潭却把好闺蜜的苦恼忘得一干二净,只顾着给那个罪魁祸首排忧解难了,真是班门弄斧。
江潭又后悔又委屈,毕竟这也不能全怪自己——易铭所描述的故事版本,和雅济的说法差得实在太远了。江潭不希望自己的一句言语害惨了雅济,连忙对易铭说:“不过有时候,一件事情不顺利,说明你的缘分未到,你也不该强求。我有一次坐在出租车上,还看到一辆公交车在路边抛锚了,这种事谁说得准呢?也许你的下一本小说,可以一次通过、一炮而红、一举成为神作。”
江潭第一次对易铭说这么多话,居然是为了挽回局势。幸好,她的救场举措起作用了,易铭点了点头,咧嘴一笑:“那好,我也不再想这件事了。”
“对呀,想通了就好。”雅济像安抚小孩子一样回应易铭的话,她一边说着,一边侧身从包里拿出手机,用另一只手轻拍屏幕,又对另外两个人说:“所以,我们该谈正事了。江潭,你知道‘落月’今天早上更新微博了吗?”
“我看到了。”江潭不再像从前那样惊怕或是愤怒,想起“落月”的事情,反而平静从容地笑了:“我已经习惯了,甚至觉得‘落月’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而且太没创意了。今天看到提示的时候,我甚至不必打开都猜得到,‘落月’新发布的照片肯定是那个透明架子。”
“什么透明架子?我还没有看到。”易铭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说:“请让我看看。”
雅济很自然地把手机解锁、递到易铭手中,也对江潭微笑着说:“是啊,其实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我们不再怕‘落月’,‘落月’也就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了。”
“不对。”
易铭忽然开口说话,把两个女孩都吓了一跳,她们也纷纷凑到手机屏幕前去。
“这一次太快了。”易铭用手指指着照片里的透明旋转口红架,侧过头问江潭:“这件东西,你是什么时候获得的?”
江潭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之前从自己首次发布一样东西的照片,到落月的微博里出现同款物品,之间间隔的最短时间是两天!而她是昨晚发布关于旋转口红架的图文的,而“落月”在今天上午发了一张照片,照片里也有那个口红架,架子侧壁上同样刻着品牌LOGO。
江潭暗暗地觉得惊险——她们刚刚变得疏忽大意、放松了戒备,“落月”的行为就出现了新变化!江潭仔细地回忆着关于旋转口红架的始末,她得确定无误了,再告诉易铭和雅济。
“这个架子是限量款。我上周礼拜五下订单,商家礼拜一才发货,所以我是在昨天收到它的。”江潭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真品的购买途径,只有官方店铺这一种,而且商家统一在25号以后才发货。”
“就算‘落月’是江潭现实生活中的熟人,最早看到这件东西的时间,也应该晚于江潭的收货时间,也就是昨天。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落月’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弄到一个一模一样的架子,除非是生产这个架子的人员……当然,这类特殊情况当然另当别论。”
“那么,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吗?”雅济问。
“谁知道你要买这个架子?”易铭放下雅济的手机,抬起头看着江潭,说出自己的判断:“一定有人在你收货之前,就知道你会买这个架子,‘落月’就在这些提前知道的人当中。”
江潭起先摇摇头,她从不向网友们透露自己的购物计划,更不会在微博上展示自己已经加入购物清单、但是尚未拥有的物品。她和室友的关系很疏离,朋友也不多,没有人会知道她花钱在网上买了什么,旁人最多只知道她拥有什么。
忽然,一段小小的记忆如惊雷闪过,让江潭惊愕地愣住了,待到反应过来时,江潭赶忙摇头驱散纷乱的思绪。
江潭最终还是把刚才想起的真实情况告诉他们:“只有一个网友。”
“只有一个?”易铭显是不相信,甚至认为江潭并没有回忆得很仔细。
“我不习惯过早地宣布尚未到手的东西。”江潭只说了这么一句,既是对自己的记忆力表示肯定,也是对易铭进行回击,毕竟这个讽刺年轻女孩爱摆造型拍照的男人,在爱慕虚荣这个特质上可不比她逊色多少——尚未出版过作品就自称大作家的他,在写作方面的自负程度,简直举世无人可敌。
“大概一周以前,那天她恰巧说自己刚刚搬家,请我推荐一些好用的收纳产品,我就推荐了当时正好想买的这款架子。”江潭进一步说明当时的情况。
“她的微博账号ID是?”易铭定定地看着江潭,等待她的回答。
“蜗牛托举着两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