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28日,星期三
——
江潭发现“落月”的存在,已经过去整整一周了。
问题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更清朗。“落月”不是偷偷摸摸的窥视者,不会因为被发现而怯懦地停止侵害,反而更像一个变态的炫耀狂,始终兴奋着、活跃着,偶尔也可能愤怒着。
在“落月”那篇长博文的作用下,知道“落月”事件的人变多了,许多热心的粉丝转发了这条文,进来留言“太可怕了”之类言论的,大多是像江潭一样的年轻女孩子。
江潭知道这100万之多的阅读量,是冲着她骂得刻薄、讽刺得狠辣而来的。江潭有些庆幸,她把长博文的头几句话写得很有水平,足以让仅匆匆瞥了一眼的路人也心生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一个头像加“V”标志、ID的字体花里胡哨的网红博主,如此愤怒地公开痛斥另一个用户?
江潭不后悔当时那么做,但她以后也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锋芒毕露也好,年轻鲁莽也罢,有些事情只发生一次就足够。如果江潭在未来的某一天里做了同样的事,只能说明她依旧陷在过去的困境里,没能独立地走出来、成长。
天空终于放晴,鸟鸣得欢,欢得好似风吹过教学楼顶上的孔洞。这些寿命不过两三载的小小生物,居然也懂得冬天之后就是春天。
江潭上完德语课,乘坐地铁前往广场路站,她和雅济约好了在那附近见面。
江潭只见到了雅济一个人,她还未来得及询问易铭为何没有同来,雅济便笑着解释道:“他说遇到了一点麻烦,稍后就赶到。”
于是江潭提起昨天的事,问雅济:“你已经联系‘废物’了吗?”
雅济点头,又摇摇头:“联系上了,但是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沟通过。”
江潭很想问问雅济是如何联系“废物”的,但她终于还是忍住了。她知道雅济总有办法轻轻松松地说出和陌生人打交道时的第一句话,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太好奇,容易让朋友觉得自己对她不够信任。
雅济似是又觉察了江潭的思绪,她主动地开口安慰江潭:“你放心。我告诉过她我是你的朋友,还向她说清楚了,你看着她十分痛苦,觉得自己有些无能无力,于是请我来帮助她的。”
这样,即便江潭从今往后不再理睬“废物”,彻底地将她交给雅济,“废物”也不会怪罪江潭不负责任,反而会认为江潭的的确确是为自己着想的。
“谢谢你。”江潭的内心被不轻不重地触动了,她所能说出口的,却只有这样一句略显生分的道谢。江潭知道雅济总是考虑得很周全,帮助别人便要帮助到底,维护别人就维护得坚固如城,让一支箭矢都穿不进来。
但江潭自觉受不起这样的维护,因为她的确有过那种想法,有过想要摆脱“废物”这个难缠家伙的想法,甚至也有萌生过希望这种人永远消失的想法。这些虽然不算罪过,却绝对不高尚,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只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私心,可对于一个在大家的印象中光明美好的网红而言,这种思想实在是太粗糙太肮脏了,配不上“小仙女”之类的精致称号。
江潭很惭愧,如果雅济不接手这件事情,她恐怕会一直惭愧下去,但如今雅济替她挡下了“废物”这个不好对付的社交对象,她却愈发地惭愧了——雅济就不会那么想。虽然人非圣贤,可是经常一整天都坐在咨询室、替倾诉者们化解那些消极的苦水的雅济,一定不会那么想。一位善良的医师,怎么会盼望她的患者们从此消失呢?
“我通过微博私信说完这些话之后,她回复了我,但只有一个QQ号。我申请加她为好友,她也同意了。”
江潭便明白“联系上了”但是“还没有沟通过”是指怎样的情形。不管怎么样,把“废物”交给雅济来对付,江潭现在很放心。
虽然易铭他们仍然在讨论“废物”就是“落月”这种可能性,但是昨天夜里,江潭贴上蒸汽眼贴后,闭目思索这个问题时,忽然间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是在被他们带着跑——事实上,她潜意识里从未相信过“废物”就是“落月”这种猜测,因为她想象不出来这种情况,直觉告诉她,不会是这样。
于是,江潭没有再在四人群里发言,她知道自己的意见对于聚精会神分析事实的易铭他们来说,是一种干扰。在眼里只有物质世界的男生们看来,直觉是这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事情,甚至会成为欺骗者们用来瞒天过海的保护伞。
头顶传来一些窸窣的响动,继而是“砰”声,江潭和雅济都仰面去看,原来是店家忽然收起了一扇房顶上的布棚。这样一来,日光就恰巧打在两个女孩的脸上,江潭立刻举起提包遮挡脸颊,接着牵起雅济的衣袖,迅速把她拉进店门之内。
“他会自己找到地方的。”雅济虽然这么说着,却仍然朝门外望了一眼,露出不太放心的神色。
“我们还可以在群里联系。”江潭忍着笑劝阻道,雅济很少言行不一,刚才却罕见地表现出了“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所说的话”这种嫌弃与担忧交织而成的奇妙情绪,在江潭眼里可爱至极。
江潭不愿让气氛冷寂,拉着雅济在桌前坐下后,赶忙接着问她:“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帮她,如果她是真的患者。”雅济顿了一顿,又说:“宁信其有,就不会错过需要帮助的人,不会后悔。”
雅济说话时的口气,隐约像是在表明,她也曾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
江潭想对雅济说,“废物”应该是一名真的患者。因为昨夜的她忽然想通了什么,开始觉得“废物”虽然惹人烦,但至少应该被相信、被有能力施以援手的人挽救。
江潭尚未把自己的“直觉”说给雅济听,易铭就出现在了这家咖啡厅里,较之上一次见面时,易铭齐耳的头发似乎变得更凌乱了,下凹的眼窝也陷得更深,整个人透着一种无精打采的气质。
显然,雅济也看出了易铭的不对劲,在易铭朝这边走过来的时候,微微地抬高了声音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江潭便觉得很好笑,原来最善于疏导别人的雅济,自己也有杞人忧天的时候,易铭这不是好端端地自己找到地方了嘛。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乎两个女孩的意料,易铭居然像是没有看到女朋友就坐在自己面前、也没有听到女朋友问话一般,径直从这张桌子旁擦身而过,直到站在吧台前、无路可去了,才恍若醒悟了什么,转身又朝门口走去。
这显然不属于正常表现,因为雅济迟迟没有对这种状况作出反应。目光呆滞的易铭又一次在她们的桌旁停住了,片刻过后,他忽然面露惊讶神色,看看雅济,又看看江潭,哑着喉咙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雅济总算对目前的状况作出了判断:“遇上了很糟糕的事情?”
“哦,就是这里。”易铭的反射弧还停留在几十秒之前,他回答了自己的上一个问题:“我以为我走错了。”
那语气就像在说“我吃过了”一样自然。
“是啊,糟糕透了。”易铭皱着眉头坐下,一边用手整理凌乱的头发,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简直糟糕得不能再糟糕。十八万字,你们知道十八万字,要多久吗?”
“我读小说挺快的。”江潭答道。
“可是我要写很久。”易铭听了江潭的话,苦笑着对两个女孩说:“我的十八万个字,被电脑吃掉了。”
空气顿时静默了,看来聪敏如雅济,一时半会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一个既失意又倒霉的作家。
江潭开口试探地说:“也许,能恢复的。”
江潭对这件事也并不十分确定,对计算机了解甚微的她之所以这样安慰易铭,是因为在认识应照之后,她变得非常相信科学技术的力量,既然计算机的原理如此神奇复杂,真正的高手就一定能通过它完成各种看似不可能的事。
比如,检查一张照片是否经过了后期处理,比如查出某个微博ID的主人所在的地理位置,又比如在她卡得一顿接着一顿的电脑上,耐心地把软件安装好。
把一位粗心作家写好而忘记保存的文字找回来这件事,应照一定也可以做到。江潭心想,如果今天应照也来了,易铭或许就能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不至于像这样歇斯底里下去。
正当江潭联想了许多,神思久久地外游之际,易铭忽然不再谈文稿丢失之事,而是转而问江潭:“你的男朋友怎么没来?”
江潭听了这直白的问话先是一愣,继而命令自己从容地微笑,接着尽可能语气平淡地回答:“还不是男朋友呢。他经常有任务要做,我也很少见他。”
雅济也许是见江潭没有介意,便没有继续替她解释,而是顺着对话问下去:“你们通常什么时候见面?”
“礼拜四,因为我们有一节共同的选修课。”江潭忽然想起上周的电影,于是又补充道:“还有礼拜天,上周我父亲不在家,我提前回学校了。”
江潭说罢,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她觉得自己夸大了事实,应照和自己虽然认识了大半个学期,真正的交流却很少,两个人之间的交往稠密起来,其实是“落月”事件之后,也就是才一个礼拜以前的事。
仅仅和人家在礼拜天一起看了场电影,就敢大着胆子将每一个礼拜天都算作“见面日”,她竟然如此不懂得矜持、不知道腼腆。
幸好,雅济和易铭都没有揪住她话里的谬误不放,也没有借着她亲口说出的词句,来调侃她那种势在必得的自信。
“你看,他们的情况比我们好多了。”雅济转头看着易铭,说这话只是为开玩笑、缓和气氛,语气间并无嗔怪之意。她又转向江潭微微一笑,解释道:“你争过男友吗?反正我是永远争不过那个叫做‘灵感’的家伙。”
“那你们要谢谢我咯。”江潭会意,也跟着开玩笑:“我用自己的亲身遭遇,为你们创造了在收集写作灵感的同时,还能见面的好机会。”
“怎么会还不是男朋友?”易铭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显然是根本没有将方才的对话听进去。
他的反射弧果然还没有恢复正常。江潭和雅济对视一眼,心想这也难怪,一个视写作为终生挚爱的作家,痛失辛辛苦苦敲好的十八万个字,所遭受的精神创伤,岂是几句玩笑话所能治愈的?
易铭自顾自地说下去:“如果不是男朋友,他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上心?一旦调查起来,他简直比我还肯花心思。”
江潭忍不住回道:“你不是也很上心吗?”
“我要写作,就需要收集素材。试问他写作吗?他一个技术宅,跟文学艺术压根就缺乏缘分。”易铭阴哑的嗓音变得急促,像是在低声地嚷嚷:“他懂什么推理分析,懂什么写作?说是为了追女孩子还差不多!哎,话说回来,你们都不知道写作对我有多要紧……”
听到易铭的话题又回到了写作上,江潭心下一紧,抬头发现雅济正在对自己使眼色,只好开口打断易铭:“你不要太担心,我现在就替你问问他,丢失的文稿能不能恢复。”
听了这话,易铭的眼神总算清明了些,他滞滞地答道:“麻烦了,先谢谢你和男朋友。”
江潭也不再纠正他的称呼,立即打开手机,简要地向应照描述了易铭所遇到的困难。她本以为正在实验室里忙碌的应照会无暇看手机,谁知她很快收到了回复。
“当然可以,Office的办公软件通常有自动备份的功能。如果自动备份也失败了,计算机的深层存储结构里,也会有对计算机之前文件状态的一些记录,通过技术手段是可以找回一部分的。”
易铭得知这个消息后,并没有表现得释然,而是更加沮丧地说:“糟糕就糟糕在,我没有写在电脑自带的软件里,而是直接写在了一个有云存储功能的创作网站上。那个网站昨晚忽然崩溃了,今天宣布数据无法恢复。”
江潭听了易铭的描述,忽而心生不祥的预感,不由得同他一起紧张起来。她只得再次把易铭的话复述给应照。
应照很快回复五个字:“可能性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