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一点半,背着书包回到宿舍的单晓筱哼着不知名的歌曲,踏进宿舍时发现江潭依旧靠坐在床上,脑后垫着一只长条状的枕头。两个女生四目相对,眼里均有惊讶之意。
“你这是?”单晓筱显然更惊讶些,毕竟大白天素颜坐在宿舍里的江潭,她还是第一次见。
“午休,正要起床。”江潭抬眼直视单晓筱,做出起身的姿态。她决定回避自己其实在床上躺了一上午的事实。一旦单晓筱觉得她反常得厉害,自然会好奇,问她究竟受了什么精神重创。江潭踩上拖鞋的时候心想,若是单晓筱再口无遮拦地将流言传播出去,事情就更麻烦了。
“可是你现在应该有课吧。”单晓筱在放书包的同时脱口而出,那个“吧”字是后来添上去的,单晓筱反应得够快,却仍然让它和前面的九个字脱了节。
“我不舒服,请假了。”江潭将长枕头摆回原位,用手掌外侧轻轻地捋平枕套和床单上的褶皱,她忽然停住动作,回头盯着单晓筱:“你怎么知道我有课?”
江潭把话问出口,旋即意识到自己抛了个蠢问题,虽然单晓筱平时白天基本不回宿舍,对江潭的生活规律表现得并无兴趣,可她们仍然是室友啊。
“你好像跟我提起过。”很明显,单晓筱撒了个敷衍的谎,尽管“好像”二字减轻了她的负罪感,如同刚才的“吧”一样,单晓筱的声调仍然略有波动。
“哦,我好像不记得了。”江潭淡淡地说。
她接着收拾床铺,最后从被罩上捡起一缕落发,连同桌案上文竹落下的碎屑一起,丢进脚边的垃圾篓。做完这些,江潭直起腰,抱臂转向单晓筱:“那你今天为什么回来?”
“我们在群里约好了一起吃饭啊。”准备伏案写字的单晓筱抬起头,显得不明所以。
“那是晚上。”江潭嘴上保持凌厉,心下却有些懊恼。真是糟糕,她居然险些忘记了这件事。当初号召七楼五个人齐聚一次的人明明是她,然而短短几天之内,事态又发生了无可逆转的变化,江潭有些怀疑,今晚的聚餐是否还有意义,如果真的如雅济所说,这四个人都不是“落月”,那么她煞费苦心地在其中寻找,岂不是盲目地给自己制造谜题?
江潭立即收起了犹豫,她告诫自己不可再有如此想法。如果“落月”不是别人,难道“落月”还真的是她自己?江潭不信,也不服,她不知道什么能让她信服,也许只有亲自查明另外四个人是清白的,她才会不得不服。当然,江潭毫不期待那种结果。
“作业没有带在身上,晚上又要聚餐,只能赶回来写。”单晓筱这回倒是解释得坦然,既有可信度,还带着“反将一军”的意味——她提前回来,还不是为了给晚上聚餐腾出时间?江潭再旁敲侧击地问下去,就是在耽误她的急事。
江潭听出这意思,也就不在转弯抹角,她直接问道:“那以往呢?以往我有课的时候,你也正好回来过,是不是?”
“江潭,你今天怎么了?”单晓筱似乎也感到被冒犯,把笔和本子掷在桌面上,转身正对着江潭,怔怔地望了她片刻,最终还是底气不足地正面回答了问题:“是,我回来过。”
“为什么?”
“我回自己的宿舍,必须经过你同意吗?”
“我不是说这个。”江潭叹了口气,也觉得自己质问得太紧,实在有失教养。她不由得把声音放得轻了:“我的东西被动过,晓筱。”
单晓筱闻言几乎是脱口而出:“不是我。”
江潭假装没有听到单晓筱的否认,继续说下去:“你还记得吗,我曾经告诉你,网上有个讨厌的学人精一直在模仿我,她拿很多和我一样的东西拍照,还在我的窗户前——嗯,就是这个位置,对着楼下拍过照片。我现在不想忍了,打算把她找出来,所以……你能理解我了吗,晓筱?”
“你是说,那个学人精来过我们宿舍,而你怀疑她就是我?”
单晓筱聆听江潭讲述的时候,江潭也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时而惊讶,时而恍有所悟。江潭心想,如果单晓筱并不是一个心机太深重的人,那么她所流露出来的反应是正常的,她不会是那个被江潭刻意骂作“讨厌的学人精”的人。除非,她能将自己伪装得毫无破绽。
“我其实不怀疑你。但是你总得让我知道,你的理由吧?”
江潭稍作权衡,决定对单晓筱吐露真心。她知道这是一种赌,但目前自己必须先信任四人中的一个,以弥补置身事外者们不再信任自己的空缺——在当前的情况下,江潭的十万多名粉丝也逐渐地倾向于“精神分裂”说,非但不会对江潭有任何帮助,还很可能无意间推波助澜,反而施害于她。
江潭一开始就因为怀疑,失去了最可能相信她、支援她的“蜗牛”和“废物”,而现在,应照掌握着落月的IP地址这一关键的不利证据,雅济很可能也开始对她的精神状态产生怀疑……江潭忽觉自己像是孤身一人,被困在一个暴风雪山庄模式的游戏里,除了自己和四名所谓的“嫌疑人”,她什么都不剩了。
“理由……我不知道理由是什么。偶尔,很偶尔的时候,我确实想模仿你。”单晓筱有些语无伦次,这是因为她不知道,江潭对于她过去的行为摸清了多少,所以只好尽可能坦诚自己的想法,再用事实说服江潭解除怀疑:“我只是用洗面奶洗脸,有时候也学着化妆,没有做更过分的事。我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肯定不会拍照的,那不是我。”
“我也没有动过你的东西。除了卫生间里的漱口水,我用纸杯倒了一点点。”单晓筱一边思索一边补充:“我打扫地板的时候,捡到过一些小东西,觉得它们很好看,又是你不想要的,就没有当垃圾扔掉,自己收起来了。我确实没有动过你的其他东西。”
“我知道。”江潭完全相信单晓筱到目前为止的陈述,因为“东西被动过”只是江潭随便编造的借口而已,她从来没有发现过任何书桌被翻动的痕迹,这也是她一直倾向于“落月”购买同款物品布置另一个房间、而不是潜入702宿舍拍摄照片的理由。
“江潭对不起,是我的错。”单晓筱将心事说开后,表现得释然又愧疚:“我总是以自我为中心,一直跟别人处不好关系,应该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你没有,其实都是我的错。”江潭既惊讶于单晓筱的宽容和诚恳,又有些感动:“晓筱,你没有做错事,本来完全可以什么都不说的。是我自己遇到了麻烦,不得不怀疑你。我不但没有解决好自己的事,还把负面情绪带给你……我应该向你道歉。”
“我是怕你误会,觉得我嫉妒你、想学你。”
“我能理解那种感觉。”江潭在心里排除单晓筱的嫌疑,也就放松了些,她安慰自责不已的单晓筱:“因为我也有过。有一次我去看学校的音乐会,参演名单里有我们学院平时很内敛的一位同学,他上台表演钢琴,弹的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很纯熟。”
“我平时也不嫉妒别人,不崇拜任何人。但是那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同学弹琴的时候,我一直以来的自信和骄傲,忽然之间就被击垮了。我突然很惭愧自己没有乐器方面的才艺,因为不肯下苦功夫,突然又觉得他比我强,台上的那些人都比我强,他们能做到用十几年的时间苦练一件事,而我不可能做到。”
连续不断的手机提示音打断了江潭的叙述,江潭拿起手机查看,屏幕顶栏提示“您有七条未读消息”,很快跳转成“您有九条未读消息”,她并没有解锁手机,只是通过提示框看见了最新两条的内容:“今天怎么没有来上课?”“身体不舒服吗?”
江潭按灭屏幕,早在听见第一声提示音的时候,她就猜到的发来消息的人是谁。她不想回复那人的关心,也暂且不想知道剩下七条未读消息的内容。无非是道歉、辩解和安慰当中的一种,或者两三种罢了。江潭认为当下的自己最不需要被劝解,流水高山心自知,只有她自己能理清自己,能把自己说服、安慰得明明白白。
“当然啦,那种感觉是很短暂的。”江潭放下手机,想起自己刚才在描述曾经的心路历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用自嘲来缓解氛围:“一旦音乐会结束,我还是我,他还是他。我才不嫉妒他呢,也不认为他比我更强。我不会因为那一瞬间的自卑,就突然决定去学钢琴,因为我不是一个有毅力的人。晓筱你知道的,我这个人的毛病就是娇气,完全吃不了苦。”
“是的,就是这种感觉。”单晓筱见江潭卸下心防,感动地表示认同:“对我来说,你代表着另外一种生活方式,我特别清楚自己再努力,也不可能做到像你那样,因为天性是不能通过刻意模仿改变的。我从不羡慕你,但有的时候,也会在你的影响下,忽然质疑自己的生活方式,产生‘换种方式试试看’的想法,又因为好面子,只能偷偷地做一些小改变。”
“如何生活,永远只是一个人自己的事情。”江潭微微一笑:“所谓‘人设’只是公众人物的筹码而已,它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每个人都可以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可以昨天这样生活,而今天那样生活。我今天没有化妆,就只是换种生活方式试试看而已,没什么奇怪的。”
“嗯,没什么奇怪的。”单晓筱点点头,也放松地笑起来:“反正你课都逃了,我也可以不写作业。要不,我们一起去趟超市吧?先看看廖萱和许知落有没有少买什么东西。”
“不行。”江潭断然拒绝,转念又觉得也不是不行,她飞快的拉开椅子,将化妆镜扶正,一边转动口红架,一边匆匆地对单晓筱说:“也可以……但是麻烦你稍等我几分钟,要出门的话,我还是必须得带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