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经常在网上购物。因为姑姑家的那个小区治安特别严,外卖和快递都不能入内,我们的楼又在院子深处,去大门口拿快递要走半公里,特别麻烦。”路离离将刀叉伸向最后几块猪肋排,用抱怨的口气说:“也太不人性化了。”
“我也很少在网上买东西,因为商家的营销规则太复杂了。”单晓筱的主食是一块薄底披萨,她显然不太喜欢披萨边,看样子是打算将那几条干干硬硬的面食留在盘子里。她将叉子轻轻地搁在桌面上,七个尖尖的叉齿顺着叉弓的弧度直指向天花板,还微弱地晃了几下。
“在网上买比较便宜。”路离离发表看法。
“我觉得,”单晓筱顿了顿,再开口时更换了表述方式:“我个人觉得,为了占小便宜浪费时间和精力,划不来。”
因为玻璃罐子造成的悬疑而心不在焉的江潭,这下也听清楚了单晓筱的重音,全部在“个人”两个字上。江潭并没有留意聊天话题是如何从“微博ID”转移到“网上购物”的,她从惊惧中回过神来的时候,路离离和单晓筱已经在各自阐述不喜欢上网购物的原因了。
而“落月”,必须善于网上购物。
江潭迅速地分析、推理,如果“落月”这次的照片也是真的,那么“落月”是一个拥有装蛋糕的玻璃罐子的人,她很可能就在路离离和单晓筱之间;如果路离离和单晓筱当中的一个人是“落月”,那么,她们中必须有人说谎,而且,正在说谎!
谁更像那个撒谎者?江潭遗憾地发现,自己向来信赖的“感觉”在这时失灵了,对面的两个女孩都不像是在说假话。
江潭望着路离离和单晓筱,忽然意识到她们俩也都在看着自己,连忙低头,目光触及椭圆形深底餐碗的那一刻,江潭明白了另外两个人看她的缘由——那份烤小鸡肉饭几乎还是它被端上来时的样子,她吃得太慢了。
江潭不想被人认为故作淑女姿态,尽管此时的她已经彻底失去了食欲,但还是拿起餐具,刀叉并用地迅速将整只鸡分解开来,再把切割好的肉块全部放到藜麦饭上面。
这样速战速决,并不是江潭习惯的吃法。对于属肉类菜品,她更喜欢优雅地切割下一片,再放入口中从容品味。不过,既然突发状况已经打消了她享受这次聚会的愿望,那她就破个例,只图尽快地把这揪心的聚会结束掉。
江潭依旧坐得端正,她低头快速地用餐,尽量表现出不愿让同伴们等待自己的情态,心情却纷纷又乱乱。她明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却又觉得思想好似不羁的野马,害得她费了些力气,才将它收束住,停下来重新寻找方向。
既然大家聊到了网上购物,那么她就从这里开始想,边吃边想,还有时间。
江潭自己无疑是喜欢网上购物的,这件事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她的网购账号里有一个长长的购物清单,以及702宿舍的房门口,经常堆放着江潭拆除之后未来得及扔掉的快递包装盒。
像刚才询问她们的微博ID那样,再征询她们的网购账号,显然不合情理,更何况,仅有一个购物账号的ID,是不可能获得其主人的购物记录的。江潭对信息安全知之甚少,却也明白中国第一大电商的技术实力必定不容小觑。获取一个人的购物记录,比盗QQ号之类的雕虫小技要困难得多。
既然直接获得购物记录的思路不可行,江潭只能通过卖家和买家之间的另一个媒介——快递,来间接地判断宿舍楼七层女生们的行为。
江潭很快发现,自己的思索其实是徒劳。整个七楼,702宿舍的门外快递包装最多,江潭丢弃的时候会小心地涂去个人信息的部分,所以能够确定那些盒子和袋子完完全全都是自己的。
至于其他的宿舍,江潭从未在701宿舍门口见过快递包装盒之类的东西。事实上,路离离也会将垃圾放在门外,等到下楼的时候再顺便丢掉,因为江潭在701宿舍门口看见过那家台式面包店的纸袋,是空的。
703宿舍门外的快递包装倒是很多,江潭还不能确定,喜欢上网购物的是廖萱还是许知落,又或者,她们两个都喜欢。
总之,从目前已有的种种线索来看,单晓筱和路离离今天所说的话,全都属实。
等到江潭把餐具放回餐盘上,女孩们自然而然地讨论起返程的交通方式,路离离表示她会依旧和大家一起乘过来时那趟地铁,提前两站下车就行。单晓筱说她把沉重的笔记本电脑搁在了图书馆,所以要从学校正门直接返回图书馆。
最后的结果便是,江潭独自一人踏上回宿舍的那条路。
正当她释然而又失落之际,手机铃声响起,她一边思寻着自己平常主要靠社交网络通信,也不知道这是谁打来的电话,一边从提包里取出手机查看。
来电人的名片显示为一个“江”字。“江”其实就是江天,并非江潭偷懒地随意为父亲备注,而是江天特意要求江潭这么做——把亲人的备注名修改得尽量体现不出亲近之感,是一种具有安全防范意识的举措,这样一来,手机即便落入不怀好意者之手,也不容易成为他们进行欺诈犯罪的道具。
江潭接起电话,尚未等她开口,江天已经唤出女儿的名字:“江潭,回到学校了吗?”
“快到了。”江潭边走边回答。
江天不再多问,开门见山地说:“网上那个人的情况,我已经跟警察反映过了,他们表示一定会查,但是现在网络上的用户多,加上监管不严,警方追查起来也很困难,短时间内可能给不出结果。”
“追踪困难,取证也困难。我能理解。”江潭的反应很平静,她并不想埋怨父亲没有征求自己的意见,毕竟求助警方,也是她一开始就尝试过的途经,只不过这件事情由父亲出面来做,效果或许会好一点点,或许也不会——她见识过“落月”的狡猾,并且深知,对手的狡猾绝不会到此为止。
“所以你自己也要小心,如果遇上什么危险情况,及时反映。”江天的语气变得严肃了些,以前要求女儿保护好自己的时候,他也总是换成这种口气:“我稍后会把他们的联系方式发给你。另外,尽量积极配合。”
“好的,我知道了。”江潭把手机递给另一只手,以便从口袋里取出校园卡,她再次拿稳了手机,又对父亲说:“你也是,多注意身体。”
江潭收到两个电话号码,她将前面一个与之前特意存在手机通讯录里的、国泰路派出所的报警电话进行比对,发现它的确是派出所的公共座机号码。另一串号码,是陌生的十一位本地手机号,江潭猜想它应该是国泰路派出所某一位警官的联系方式。
江潭并没有立刻拨打过去,因为关于“落月”的基本情况,她已经在国泰路派出所述说过一遍了,父亲联系的这位警官应该已经过目那份笔录。她没有必要重复讲述,虽然现在联系警方,对方的重视程度肯定会和上次大不相同,但江潭很清楚,重视解决不了问题,她可不是为了以“江天女儿”的身份受到重视,才去报警的。
江潭打算再等一等,等到有新的变化出现、而警方能够帮得上忙的时候,再主动地向他们求助。“玻璃罐子”事件算一个新变化,但是它太玄妙也太具有偶然性了,江潭并没有自信把它讲述很清楚。
江潭的思路是,如果不能把这种像巧合的事情讲清楚,那就索性不要讲,否则很容易被当成内心脆弱、终日恐慌甚至善于臆想的弱女子,而那一类人,恰好是警察等追求理性分析的职业的从业者们,最忌惮也最瞧不起的群体。她不想被错误地当成一个受迫害妄想症患者。
江潭最终编辑好一条短信,给那个手机号码发送了过去:“警官您好。我是报案人江潭,这是我的手机号码,需要时可以联系,我会积极配合。”
她是受害者,因为“落月”在对她施行侵害,这是确凿无疑的。但受害者未必就是弱者,她不能显得畏畏瑟瑟,不能因为这件事让人看不起,江潭摁灭手机屏幕的时候这样想。
江潭路过那张餐桌的时候,下意识地在垃圾篓旁边驻足,她缓缓地蹲下来去看,黑色的垃圾袋丑陋地褶皱着,一个“双汇”火腿肠的包装袋和几片卫生纸覆盖在所有垃圾上面,像盖子一样挡住了江潭的视线,让她看不清更里面的东西。
指尖即将触到火腿肠包装袋的边缘之时,江潭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干什么,触电一般地将手收回,同时四下张望,确定没有人看见自己试图翻动垃圾桶的动作之后,才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她没有立即站起身,依旧犹豫着要不要放过这个垃圾篓,她起初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那个装豆乳口味蛋糕的玻璃罐子是礼拜四被丢进去的,已经过去三天了,它依旧躺在这个垃圾篓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然而放过它,是一个艰难并且糟糕的决定。江潭知道自己最好现在就查看一下,趁公共空间里还没有别人。不管那个玻璃罐子在还是不在,对于江潭而言,垃圾篓里面的情况至少是确定的信息。如果她就这么放走了这些垃圾,让它们被丢到楼下再被垃圾车运走,她就永远不可能知道,自己的那个玻璃罐子是早已被处理掉了,还是被什么人从垃圾篓里捡了回来。
江潭没有做过翻垃圾这种事,当然不情愿在公共场合做出这样的举动,她一边进行着心理斗争、一边用两根纤细修长的手指夹住黑色塑料袋的边沿,心中的厌恶就已经超过了她所能忍受的限度。就在此时,江潭也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她可以装作收拾垃圾,把垃圾袋从垃圾篓里拎出来,毕竟这是一袋看起来全是塑料和纸的垃圾,应该轻飘飘的才对,如果重得超乎预期,就很可能藏匿了一个玻璃罐子。
江潭刚刚把卷进橡皮筋里的垃圾袋边沿弄平,双手微微施力,就听到身后有开门声和脚步声,江潭连忙收手回头,被她稍稍提起的垃圾袋也就坠了回去。
许知落从703宿舍走出来,身上并没有平时那件羽绒马甲,她穿着一整套灰色的睡衣裤,整个人的形象有些慵懒,倒是没有从前那么呆滞了。许知落看到蹲在地上的江潭,也怔了一怔,停住脚步。
江潭不知道自己是否产生了误解,在她抬头仰望的视角里,许知落似乎笑了。
貌似是在微笑的许知落,只说了一句话:“垃圾袋昨天廖萱换过了。”
“好的,我知道了。”江潭点点头,明白许知落的意思是“垃圾袋还很空,不必换”。江潭目送许知落的背影进入小厨房,忽然间觉得疲乏不已,对面前的垃圾篓也失去了兴趣。也好,她总算不用担心自己会在摄像头下,做出徒手翻垃圾的不雅举动了。
摄像头!江潭这才想到,自己一直忽略了这个重要的现代设备,宿舍楼每一层的公共空间都装有摄像头,监控范围是小厨房、餐厅和楼道。她完全可以说服楼管,看一看这几天餐厅里的景象,就知道自己丢进垃圾篓的玻璃罐子有没有被动过了。
想到这儿,江潭放心了许多,她嫌弃地不再看那个垃圾篓,准备回宿舍早早地歇息。
江潭站起身的时候,令她哭笑不得的意外情况发生了——衬衫前襟的领带花被餐桌尖锐的边角勾住,经她这么一拉扯,顿时开了线。于是原本优雅漂亮的蝴蝶结形领带歪斜地垂在江潭身前,像一个残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