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克。修丽可。”走向化妆护肤品专柜的时候,江潭察觉单晓筱的神色有些迟疑,像是试图打听这个品牌名的念法却又不好意思。于是江潭主动地介绍给她听:“修丽可的创始人是杜克大学的皮肤学教授,所以,它是一个很有科研气质的护肤品牌,一切成分的添加剂量,都有严格的科学原理可以遵循。”
江潭说这些话,既是为了替单晓筱缓解生疏的情绪,也是要让跃跃欲试的导购员们听清楚,她们并非对护肤品一无所知的小女生们,不会在良莠不齐的商品丛林里瞎碰运气,所以绝不可能被浅薄的花言巧语忽悠。
江潭的发言的确起了作用,那几个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导购员明显放弃了从她们身上拉业绩的想法,转身去引导店面外的顾客们,任由她们三个随便地走走看看。
“如果之前没有坚持的护肤的习惯,先买哪一种产品比较好?”单晓筱低头扫视众多功效不一的产品,显然没有什么头绪。
“二十岁,你应该开始护肤了,护肤时每一个步骤都很重要。”江潭给出了她自认为的标准答案。她是从十三岁开始就涂抹眼霜的,并没有人教会她这些,江天是农村出身的男人,对女孩子们涂的脂、抹的粉一窍不通,江潭的社交范围内,也并没有其他热衷于化妆打扮的早熟少女。
江潭一直觉得,人的热爱与天赋是与生俱来的,正如自己小小年纪就喜欢收集美容知识、雅济上初中生就阅读心理学书籍一样,每个人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被上帝指派好了将来要做的事。如果让现在的江潭来回答,护肤过程中哪一步最重要,她只会觉得每一步都至关重要。她深谙其中的道理,却完全不懂得如何指导单晓筱这样的初入门者。
“如果没有时间抹别的,先补水吧。”路离离替江潭给出建议。
之后单晓筱选了一瓶名叫“果酸焕活净透爽肤水”的产品,她去收银台结账的时候,江潭不由得观察她的脸色,单晓筱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犹豫或者惊讶的神情,只是轻轻地看了一眼小屏幕上的商品总价,利落地打开手机付款码,像购买可乐时那样对准了扫描仪。付过钱并道谢之后,单晓筱不再瞧着正在打印小票的收银员,而是逐行地阅读包装盒上的英文说明,眼神中有若隐若现的期待。
单晓筱并不缺钱,江潭得出结论。这个事实并没有让江潭太惊讶,相反,它正好证实了江潭一贯的观念——人的个性是天生的,与后天环境的相关度并不高。单晓筱并不是因为家境一般才选择粗糙的生活方式,也不像是因为出身低微才刻苦地学习,她只是生来就喜欢这样罢了,就像江潭喜欢拍照片、发微博一样。
后来三个女孩还去了几家品牌服装店,由于三个人的穿衣风格实在相差甚远,她们都没有可以征询意见的对象,所以兴致不太高,谁都没有看入眼一件衣服。她们最后去了珠宝店和首饰铺,由于路离离的礼帽和江潭的丝巾这两个目标是明确的,她们在卖小物件的地方停留得最久。
江潭试戴耳钉的这家珠宝品牌很出名,主打设计感和工艺技术。多数产品不是由名贵珠宝做成的,并不具备黄金或者翡翠那样的保值能力,只是看上去漂亮又高档罢了,售价却不低。江潭看着镜子里这副镶着人造钻石的耳钉,打心底地觉得满意,她不由得想起父亲常说的一个词——“花里胡哨”。
确实,她挺花里胡哨的。过去的二十年人生,她过得太轻了,没有体会过那些负重前行者的生活压力,也没有感悟过那些艰苦奋斗者的心路历程,单晓筱说她嫌弃那窗帘重,嫌弃的其实是“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她现在觉得那话虽然是一句讽刺,意思倒也没错。那些真正全心投入于深重的事业的人们,根本不会计较一扇窗帘的做工和品味。
路离离如愿地遇见了那顶深红色的冬日礼帽,江潭买下了那对水钻耳钉,却实在挑不出来称心如意的小方丝巾,只好作罢。单晓筱买了一个中性风格的钱夹,她解释说,之前的旧钱夹因为意外遇水而毁损了。
晚餐是在一家美式西餐厅吃的,三个人各自按照口味点了一份主菜,另点一份蔬菜沙拉,又选择了炸薯角和口蘑作为小食。
等待上菜的时间,单晓筱和路离离随便地聊着天,江潭并没有听清楚她们在说什么,因为她已经习惯性地打开了美颜相机,更换各种滤镜效果,尝试着摸清周遭的光线状况。
江潭四处找角度,最后将手机放低了些,才注意到另外两个人不再闲聊了,而是好奇地望着自己。江潭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跟这两位新同伴还没有熟络到一定程度,于是立刻收起手机,略带歉意地征询她们的意见:“其实是这样的……我有吃东西之前拍照发微博的爱好,你们介意吗?”
路离离和单晓筱纷纷摆手表示不介意,路离离说:“我,积极配合。”
单晓筱则笑着说:“我拍照很丑,你拍好之后能发给我一份吗?”
“我会发到群里。”江潭正说着,小小一碟炸薯角和很大的一圆碗沙拉被端上来,她并不打算立即就拍,只有两道食品的桌面未免显得太寒酸了些,但她还是用镜头对准了它们,想预先看看效果。
屏幕里,单晓筱和路离离的手肘迅速撤离桌面,她们俩的身子也向后仰了几十厘米,惹得江潭很想发笑,又觉得自己俨然一位专业摄影师,所以大伙都小心翼翼地配合着,生怕自己的莽撞入镜会破坏了一幅好作品的完美画面。
“你喜欢玩微博?”路离离等到江潭的视线彻底离开了屏幕和菜肴,这才发问。
“她是个网红。”单晓筱用半揶揄的口气说,但字与字之间,明显少了单晓筱从前谈起网络世界时,经常携带着的不屑与优越感。
“大一作自我介绍的时候,你可没有透露自己是个名人。”路离离居然把两年多前的往事记得很清楚。
“我那时候还没有开始。”江潭把手机平放在桌面上,让装死兔公仔从桌子的边沿垂下来,她将双手交握,坦诚地回答路离离的疑问:“我上了大学以后,才喜欢上发微博,最初只是自己寻开心,没想到两年多下来,居然攒了一些粉丝。”
“对了,”江潭忽然想起什么,脱口问出:“你们有微博账号吗?我们可以互相关注一下。”
“有账号,但是手机上没有装APP。”路离离回答:“我现在下载一下好了。你们可以先关注我,ID是‘路离离31694’。”
“等等,你说慢一点。”江潭试图在打开微博之前,把“路离离”三个字之后的那串数字记在心里,她忽然好奇起来,抬起头问路离离:“为什么取这个网名?”
“还不是因为微博不允许ID名重复。”路离离说起这件事,语气既气恼又好笑:“当初我注册的时候,填了好多个用户名,系统都说‘该用户名已经被注册’,我一气之下就输入自己的真名,随便砸了几个数字。”
江潭暗想,幸好当年的茫茫网海里,没有人跟她争夺“仙女潭”这个名号,要是自己的网名被人提前一步注册了,她恐怕很难想出一个更好的新名字,如今的网红“仙女潭”可能也就不存在了。
屏幕上亮起微博LOGO,接着界面跳转到微博首页,江潭习惯性地首先打开“我的”标签栏查看,发现“特别关注”用户有一条新动态。
江潭心下一沉,“落月”又出现了?
江潭听到路离离询问单晓筱的微博ID,单晓筱则不好意思地表示,她虽然有账号,但那个账号是很久之前注册的,她平时并不会使用微博。
江潭立刻点进新动态的页面,“落月”果然发布了新动态——没有任何配文的照片。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桌面照,当然,自己的桌面出现在别人的照片里,绝对不是什么“无奇”的事情,江潭也十分惊讶于自己想法,人可以这么迅速地习惯一件明显不正常的事情,只要它反反复复地发生,把当事人折磨得足够麻木。
江潭确实很麻木了,现在的她,甚至可以接受“落月”以模仿者的姿态继续活跃在网络上,只要“落月”别搞出什么新花样、别进一步入侵她的现实生活,她就不会觉得太过分。
然而,当江潭放大那张照片的时候,新的变化出现了。
江潭看到三层书架底下,木头桩造型的托盘和树形状的香薰蜡烛后面,隐隐显露出一个玻璃物品的轮廓。于是她再放大、观察,那是一个小而精巧的玻璃罐子,它被倒扣在桌面上,外壁上凸着一个令江潭很眼熟的LOGO,而底部的两行蝇头小字虽然稍微模糊些,居然能够被依稀辨认个大概:“本店在售西点,短保质期为两天。”
江潭的大脑从未运转得像此刻这么快过。在本区附近根本没有分店的台式面包店,用玻璃罐子包装的小蛋糕,三个口味:豆乳、蓝莓和黑森林……这些细节如同被剪辑下来的电影片段,一个接着一个地,以第三人称的视角闪过江潭的脑海,又牵引出一连串的线索——礼拜四晚上,路离离坐在桌前,面前的纸袋旁边有三罐蛋糕,路离离将所有蛋糕都推向江潭,江潭拿起那罐豆乳风味的,拧开……
之后呢,罐子呢?是了,江潭将玻璃罐子丢进了公共区域餐桌旁的垃圾篓,跟随路离离进入了701宿舍。
那么剩下的那两罐蛋糕呢?路离离自己留着一罐,把蓝莓口味的给了江潭,而江潭又把蛋糕原封不动地给了单晓筱。单晓筱第二天拿走了那罐蓝莓口味的蛋糕,这千真万确,因为江潭亲眼看见它从单晓筱的桌子上消失了。
也就是说,“落月”拍摄了一样江潭实际上没有的东西!而可能拥有或曾经拥有这样东西、并且知道江潭拥有过它的人,只有单晓筱、路离离和江潭本人。而现在,这三个人,正齐围着一张小小的美式高脚桌,一边友好地闲聊,一边等待服务生上菜。
“我下载好了。”路离离的声音并不突兀,却惊得江潭险些把手机摔在地上。江潭缓缓地俯身捡起,她猜想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很苍白,因为低下头的那一刹那,她感觉自己的后背出了冷汗,浸得贴身衣物湿黏,让她很难受。
她难受,如果今天没有和这两个人一起出来,没有对她们打开心扉,没有建立起那种前所未有的信任感,她就不会如此难受,难受得仿佛被狠狠撂进咸涩的水里,明明呼吸不得,明明无力可借,却还是得仰着头,面对!
“既然晓筱对上网不感兴趣,我这样公然拉粉丝,也挺不好意思的。”江潭勉强笑了笑,她希望最好在这昏暗的餐厅光线下,路离离和单晓筱不要看出自己的虚弱。她也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所能做的事情,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要让这两个人看到自己的微博,因为那条火爆全网的“痛斥学人精”博文,必定会将她们引向“落月”的主页。
幸好服务生在这时把三道主菜一并端了上来,江潭迅速地拿起手机挡住自己的脸,用拍照来掩饰自己惊魂未定的心情。她左左右右地拍了很久,已经顾不得初次聚餐时的应该表现出的客气了,她知道这次的照片不会太完美,可是,谁在乎呢?
值得庆幸的是,拍完照片的江潭总算镇定了许多,她一边拿起刀和叉,一边在心里给自己下命令——必须应付完今天的三人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