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13日,星期四
一只纤白的手,推开易铭昨天没有敲开的那扇门。路离离穿着洛丽塔风格的小熊睡裙,微笑着出现在门口,她用含糊却从容的声音对江潭说:“我和她们私下改约时间,两点一刻。地址,我也私下发给她们了。”
“你知道,我已经找到你了?”江潭面对着“落月”,意识到自己落单了,其他的室友十几分钟之后才会来。
江潭并不觉得恐惧,她根本无法面对着这样一个美好的年轻女孩形象而产生恐惧,即便已经知道了对方是协助网络诈骗犯罪的黑客、监控她网络和现实生活的跟踪者,以及在网络上掀起波澜、让她遭受无端言语攻击甚至“被精神分裂”的,神秘人“落月”。
正相反,江潭很平静,甚至隐隐地期待接下来的交谈。在路离离的眼底,她没有看到太多恶意,只有望不尽的复杂。江潭第一次发现路离离的眼睛竟然这样深,瞳孔和睫毛一样黑漆漆的,眼窝嵌在柳眉之下,很漂亮。
“我一直知道你在做什么。”路离离淡淡地承认,她后退几步,示意江潭进屋,俯身找出几双合适的拖鞋,用随口聊家常的语气对江潭说:“但是你不知道,我们认识很久了,从小就认识。”
“初中的时候,我发现你也在那间学校。我故意不去看你,假装你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以为这样就可以安然无恙。但是后来,我发现你背着和我一模一样的书包,像是命运注定一样,总是恰好就出现在我眼前。”路离离不顾江潭惊讶的神色,叙述起一段往事:“我必须改变这个状况,否则我们俩就会一直一模一样,直到初中结束。我没有钱换一个书包,它太贵了,我当时接了很多盗号之类的任务,才攒够钱买的。你很惊讶吧,那个时候我就是一名黑客了。”
“我知道你不缺钱,只好由你来换一个书包。割坏你的书包的人是我,我当时没有别的办法,对不起。”
“你为什么早就认识我?还有……我们背相同的书包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你而言为什么那么严重?”江潭听得一头雾水,路离离和自己是初中同学,还割坏了自己的书包,这已经足够令她惊讶了。
“你相信诅咒吗?”路离离不答反问。
“不相信。”江潭断然回答,她试着问路离离:“你把我,视作一种诅咒吗?”
“不,不是你。你是无辜的,所以我必须要说对不起。”路离离背对着江潭,她摇摇头:“也不是迷信意义上的诅咒,而是血脉相承的基因,还有被基因决定好的性格和命运!”
江潭想说些什么,路离离却从颈上摘下一把钥匙,轻轻地说:“跟我来吧。”
江潭跟着路离离走向朝北的卧室,看着她用钥匙打开反锁的房门,有些庆幸昨天没有跟着男人一起上来——那必定是无用功。
江潭想象过许多次“落月”房间的真实模样,如今亲眼一见,依然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几欲浑身发抖——完全相同,她仿佛就站在702宿舍的门前,正午的日光打在窗帘的蕾丝边上,桌案的脚恰好压在两块瓷砖的交界处,桌案上那株文竹也很均匀,显然它的主人经常根据阳光转动花盆。
书架、旋转口红架、音响、台灯、香薰蜡烛……江潭逐个看过去,只觉得这副静止的画面冲击力太强,简直惊心动魄!
江潭强压着不稳的声音,急促地问身旁的路离离:“你的目的是什么,成为我吗?”
“不,是避免让自己成为你。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只能想办法让你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就像当初,想办法让你的书包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一样。江潭,我别无选择。”路离离的语气有几分悲怆,她重复了一遍:“你相信诅咒吗?”
“我相信你所说的血脉相承。”江潭不明白路离离为何执着于此,她选择在这个问题上作出让步,随后立刻追问:“该你回答了,为什么是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你!”路离离忽然转身直视着江潭,遽然抬高了声音:“我是被她按照你的模子养大的孩子,在我有自主意识的时候,你就已经存在了,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是你?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偏偏是你的影子,而你却不用做任何人的影子?”
“你是……那个学我妈妈的女人的,女儿?”江潭彻底震惊了,学妈妈的疯女人,模仿自己的“落月”,一直以来仿佛相互平行的两条线索,就这么像拉链一样,“咔”——严丝合缝地扣上了。
“我不是她女儿,也没有把她当妈妈。”路离离恨恨地说:“从小到大,我向她提出要求的时候,她只会跑去看一看你,再告诉我今天不可以穿裙子,因为江潭没有穿裙子,不可以吃小零食,因为江潭没有吃……如果她算母亲,我算什么?我只是她通过照抄带大的仿冒品罢了!”
“后来,你们搬走了,我以为她会醒来,会用心看一看我。她却跟着你们,跑去你们的新家,巴巴地在窗户外面看你。这还不够,她还把你带回我们家,让我们两个一起生活。”
江潭惊得心跳加快:“我七岁的时候丢失,其实是被你妈妈带走了?”
“在她眼中,我就是你的影子,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如果我说的、做的和你不一样,她就指责我犯了错,让我跟你学。”
“我怂恿你跟我一起用开水浇花,看看花会不会喝开水。”路离离说到这里,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似乎因为回忆童稚时的往事,眼神也变得缓和:“你本来答应了,我正要浇,你却忽然护住那盆花,说植物也有生命,会觉得很烫,死活不让。”
路离离继续讲述江潭失踪那一周内发生的事情,就在两个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发生分歧,一个要浇花、一个护住花不让浇的时候,女人看见了这一幕,她不由分说地指责自己的女儿做错了事,怪罪她不跟江潭学。
这种莫名其妙的指责,路离离之前也遭受过许多次,但这一次不同,因为另一个女孩就站在她面前,和她一样有手有脚,有思维也有皮肉。这件事终于激发了路离离内心深处的不平衡感,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江潭不该是影子与实体的关系,她们应该是两个平等的灵魂。
路离离把恨意发泄在江潭的身上,那天夜里,她用羽绒枕头捂住熟睡的江潭。她终究没有杀死江潭,因为人类在求生欲驱使下的猛烈挣扎,吓到了年幼的她。
从那时起,路离离意识到自己的人生被限制在枷锁中,她必须让江潭消失,为了夺回“自我”。
路离离根本不想伤害江潭,但她必须让江潭消失,不到七岁的她第二天就想出了主意——借口做游戏,把江潭带到楼下的超市附近,用小推车推着江潭,跑向离家尽可能远的地方。
“小孩子又能跑多远呢?”路离离苦笑着:“我太累了,你也嫌小推车硌屁股,我想帮你从车上爬下来,车轮打滑,你就掉下来磕到头,一动不动……又是一件对不起你的事。你还记得吗?”
江潭摇摇头,她不记得了,也许是因为磕到了头,也许是因为那之后发生的其他事情,她失忆了。但江潭知道路离离的描述是真实的,因为这一切曾在她的梦境里,以更抽象的形式发生过——她抱着一株植物奔逃,子弹化作漫天飞舞的羽毛穿透她的身体,她感觉喉头干涩,她坠入空白之境,四下茫茫然一片……
江潭提出疑问:“后来呢?阿姨她……好像再也没有找过我。”
“我告诉她,你死了。”路离离回答得云淡风轻,像是在讲一个小孩子的笑话:“你也不知道你死了没有,你当时一动不动,我怎么喊你都没反应,我就跑回家了。坦白地说,我那时候很轻松,觉得某件事情真的结束了。”
“她没有怀疑,像是丢了灵魂一样,从此再也不管我,变得更像个疯子了。她的哥哥来照顾我们,我可以买自己喜欢的衣服穿,买自己喜欢的书看,可以开开心心地钻研电脑,她都不管我。我以为日子会这样平平稳稳地过下去,直到上初中的时候,你又出现了。”
“我们在同一所初中,只是巧合。你不应该把这件事的影响放大化。”江潭虽然这样说,在心里已经开始同情路离离了,江潭比谁都在意“自我”,因而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路离离的绝望。
“不是巧合。”路离离断然道:“她的哥哥,也就是被我叫做姑父的人,后来告诉我一件事。”
“姑父?其实……你没有姑姑,和你生活在一起的人就是你妈妈?”江潭再次听闻一件令她震惊至极的消息。
是啊,她早该想到这一节的。第一次见到路离离的“姑姑”时,她就觉得那个女人眼神发滞、衰老得厉害,却因为赶时间没有在意。她第二次见到女人的时候,路离离正在对女人说“不要提我妈,我不喜欢她”之类的话,还表示自己更喜欢“姑姑”一些,现在想来,路离离是在警告女人,不要在同学面前露馅。
然而那天,江潭却误认为路离离有一个极少陪伴女儿的母亲,甚至因为深有同感,而直接排除了路离离的嫌疑。
谁又想得到,路离离是因为不愿接受有一个“疯妈妈”,才将自己的亲生母亲当作“姑姑”?
还有那位帅气的“姑父”,他和女人明明毫不般配,却在合照中表现得很亲密,以至于大家都没有怀疑他们其实并非夫妻,而是兄妹。
即便错过了这些,江潭依然有机会发现真相,就在昨天,在路离离家的楼下,她忽略了男人亲口说的话——她明明听得清楚,他说的是三个字,“外甥女”。
“对,他是我的亲舅舅。”路离离承认,她接着说下去:“舅舅告诉我,她跟那个男人是私奔出来的,因为男方的父母不同意,她的妈妈、她的奶奶都有精神方面的问题,那家人怕她影响家族血脉。”
“至少你是健康的,即便童年过得不容易,也该珍惜当下。”此时的江潭,已经彻底放下对“落月”的芥蒂,她只想劝路离离走出过往。
“她曾经也是健康的!舅舅说,她们祖孙三代人,年轻的时候都漂亮又聪明,从二十一岁那年开始就变得不正常,每一个人都是这样。”路离离望着江潭,眼神悲愤而决绝:“江潭,今天我就二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