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8日,星期六,上午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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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潭听见薛姨在身后唤她,原本不想理会,却听见那迟疑的脚步声贴着地板反反复复地响,就是不肯下楼去。
“小姐,你自从回家就不高兴,遇上什么事了?”
“我做了一场噩梦。”江潭淡淡地回答,心里想的却是:你不会理解的,不会。
江潭没有完全撒谎,她的确做噩梦了,在熟悉的情境里,她抱着那株同样的植物,一路奔逃进漫天飞舞的羽毛雨中……唯一与上回不同的是,在这个狂风暴雨的梦境最后,她隐约看到了未曾谋面的妈妈,隔着一扇毛玻璃似的东西,面目模糊。
江潭知道那是自己未曾谋面的妈妈,因为她的无名指上有一枚菱形的粉色钻戒,钻戒比梦境中的其他画面都清晰得多,也江潭记忆中的样子更清晰——那枚粉钻并不大,绝不会超过一克拉(江潭深信梦境是对的,因为父母结婚时的经济条件并不宽裕),之所以给薛姨“大钻戒”的印象,是因为粉钻周围还镶嵌着许多碎钻,烘云托月般地衬起那颗美丽的异形珠宝。
江潭看不清妈妈的面容,却感受到她的目光投向某个位置,那里似乎有什么人。
江潭的梦没有继续下去,她是被电话铃声唤醒的。打来电话的人是应照,他还在为礼拜三同她争吵的事情道歉。
“没关系。”江潭的身体睡得迷迷糊糊,脑子却还算清醒,她知道自己没有生他的气,就算生气,也该生她自己的。
应照很自责,好笑的是,他自责的原因并非当众质疑江潭,而是他忽略了“相同IP”这种情况,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可能的解释,即黑客远程控制计算机。他在这几天里查阅了一些资料,发现近期确有犯罪分子通过操纵别人的设备作案的事件发生。
“我当时太冒失了,这个证据完全不充分。如果‘落月’采取黑客技术,破坏监控系统也完全可以通过远程操控来实现。”
“没有什么黑客,‘落月’就是我。”江潭微微一笑,心想理科生的较真精神还真是令人敬佩,如果应照稍早一些提出这个观点,她或许还会借着他的帮助再挣扎一会儿、任性一会儿,不过昨天薛姨的一番话,已令她彻底心服了。
“不是你。”应照的语气忽然很坚定:“那天之后我想了很多,我认识的你,不是‘落月’那种人,就算有那种能力,也不可能做得出那种事。”
“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人格们,性格差别很大。我不会做,但‘落月’会做。”
“性格表现不同,但本质一定相同。人的主要特征取决于基因,而不是由心理状态。”
“你说对了。”江潭忽然感到凄凉,她又笑了:“的确,是基因让我成为‘落月’的。”
“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江潭没有再解释一遍,因为他以后总有机会知道,而她今天不想多说话。
江潭最后说:“总之谢谢你们。我已经找到‘落月’了,但我没办法破解她,你们帮不了我。”
江潭挂断手机通话,望着窗外的绿化带清理思绪,薛姨在这时上楼看她,问她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江潭只告诉薛姨自己的梦境,却没有告诉她,自己的身体里居住着两个各怀心思的灵魂,这才是令她恐惧、悲伤和孤独的原因。
江潭对薛姨说:“我梦见妈妈了。薛姨,我可能梦见了你昨天所说的事。”
薛姨看着江潭,忽然走得近了,把装着吐司面包与荷包蛋的浅盘放在桌上,再放下一杯牛奶。薛姨直起身的时候,慈和地告诉江潭:“巧了,我昨晚也做梦。”
“你也梦到我妈妈了吗?”
“没有,我梦到那个疯女人了。”薛姨摇摇头,又说:“她在看着你。”
“我?”
“小时候的你。”薛姨说:“我半夜醒来之后忽然想,她那时候为什么看夫人呢?我一直想、一直想……结果想起她那个样子盯着夫人的时候,每一回,你好像都在。”
“那个女人,是什么样子?”江潭心下疑惑,不禁发问。
“很普通的样子,比夫人看着年纪大一点,扎马尾巴,穿衬衣长裤,脸色偏黄,长得不难看。”
江潭对于这个描述有几分惊讶,在她原本的想象中,被薛姨一口一个“疯女人”叫着的精神病患者,应该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至少也要面容萎靡颓废。江潭于是问道:“她的行为举止,很疯癫吗?”
谁知薛姨摇了摇头:“不疯,反倒文文气气的。她不抬眼看人,人就看不出她是个疯子,她一旦盯着谁看,那眼神真是不正常得厉害。”
“她看似正常,但是会用怪异的眼神,盯着我妈妈看?”
“盯着你和你妈妈看。”
江潭不再怀疑薛姨的记忆是否准确,她知道薛姨是个谨慎的人,不会把模棱两可的想法说两次。另一方面,江潭相信记忆的力量,记忆它不是终将消逝的沙堆,而是时而隐入水中、时而跃现的绸带,它必须连亘,也必须清晰地存在。
梦境是深层次的意识,江潭把那枚镶着许多碎钻的粉色钻戒牢牢地记住了,虽然只能在梦境中看清它的全貌,但她已能够由此得出,自己什么都没有忘,只是记不起来罢了。
“薛姨,你觉得人死去了,还会有意识吗?”
“小姐,不要……”薛姨有些惊怕地看着江潭,生生地咽下了“胡说”之类的话,转而劝解道:“生和死,活着的人没有一个经历全的,大家都一样。”
“死去元知万事空。”江潭轻轻地念出一句诗,她自问自答:“万事皆空吗?如果身体死了,意识还活着,它的世界就是一片空白吧。”
江潭最近很容易胡思乱想,她经常思考自己失去身体控制权的时候,意识会变成什么样的形态?是像睡着了一样,懵懵懂懂地等到了天亮,还是像乘着一辆时空穿梭机,倏尔从七点钟来到九点钟?
思绪往往会延伸到更可怕的问题上——如果“落月”有一天彻底取代了她,她会死掉,还是会被永久幽闭在白色荒原?
2018年12月9日,星期天,中午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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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想得实在太多了,江潭今天睡到中午才醒来,薛姨听见卧房内的动静,走到门口告诉她,江天已回来了。
江潭下楼去见父亲的时候,知道自己精神面貌很糟糕,但她迫切地想从父亲那儿证实一些事情,比如,妈妈真正的死因。
“江潭,你今天怎么了?”江天察觉到女儿失魂落魄,语气变得焦灼:“为什么……突然又问爸爸这个?”
“我妈妈也不太正常,是吗?”江潭昂起头,无所畏惧地问。
“她身体不好,得了肺癌。”
“她还有别的病。”
“她没有。”江天以笃定的口气说,又语重心长地告诉江潭:“爸爸从来没有骗过你。跟爸爸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
“爸爸,薛姨没有告诉你吗?”江潭定定地看着父亲。
“她说过了,我相信她。你以后也要把自己的东西收好。”
“不是吊坠的事,是妈妈。薛姨说,妈妈以前总是以为有人在学她,她臆想出来了一个爱学她的人。”
“她是个正常人,积极乐观,根本没有精神问题,这一点我可以确定!”江天听到女儿又一次提起亡妻,不由得抬高了声音:“江潭,网上关于你的那些言论,爸爸其实都看过。网上的风雨总是东一阵西一阵的,你不能受它们的干扰,那些话不可信。”
江潭反问父亲:“如果他们说的是对的,我就是有精神病呢?”
“你没有,你和你妈妈都没有。不要胡思乱想。”
“爸爸!”江天坚执的态度令江潭急躁起来,她莫名地感到可悲,自己居然沦落到这一步,要说服父亲自己是个精神病患者!
“昨天,我问薛姨人死了以后会怎么样,她像是听到了很晦气的事情一样,根本不愿意正面回答问题。”
“薛姨是老一辈人,你不应该胡说。”江天的语气严厉得理所应当。
“胡说?爸爸,请你想想看,到底是我们年轻人爱胡说八道,还是你们这些大人胆怯?你们只想把自己藏在舒适区里,死死地守着虚假的、一派祥和的气氛,就像老母鸡护着它的窝一样,生怕一件特殊的事、一句出格的话打破了它!”
江潭愤愤然地继续说下去:“死亡是晦气,精神病是胡说,抑郁症是自作多情,冒险是不切实际……你们不肯正视它们,只知道躲,只知道把自己埋在平庸、正常、一切安好的假象里。”
江天一直等到女儿说完,才告诫她:“江潭,假设如你所说,我懦弱、安于现状,就不会有今天的我和你。”
“你不是懦弱者,你是侥幸者。”江潭毫不客气地回驳父亲:“你明明知道肺癌是存在的,发病率再低也是存在的,可是你不敢正视这件事,一直侥幸地认为我妈妈只是感冒而已,她才会因为就医太迟而死。精神分裂症的发病率虽然比肺癌低,但是一旦发生了,它对我而言就是百分之百!”
“江潭!”江天终于被惹怒了,他严厉地盯着女儿,颤抖着上唇想要说些什么,愤愤不平的江潭却转身跑上楼梯,不肯再和他争执下去。
重重的关门声,将父女两人再次分隔。江天叹了口气,颓丧地坐回沙发上,他没有上楼去看江潭,江潭也没有走出她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