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7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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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风干涩，拉杆箱的万向轮摩擦着水泥地面，不时地碾过一片破烂叶子。箱子里有几件沾了火锅味的衣服，江潭整理的时候，特意把它们和干净物品隔开。
江潭走得很慢，她问陪在身边的雅济：“你没有课？”
“我送送你。”雅济很自然地挽起江潭的手，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
“我只是回家住几天，”江潭觉得好笑，于是回握雅济的手指，反而笑着安慰她：“又不是一去不回。”
两个女孩一时无话，沉默地在校园路面上走着，四枚鞋跟踏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临近学校大门，雅济再次开口：“你们还在闹矛盾？”
“我没有和他闹矛盾。”江潭浑不在意地笑道：“他没有责任，是我没有解决好自己的事情。”
“我知道，你怪我们没有帮到你。我也知道你在后悔，认为当初就不该向我们求助。”雅济的语气轻轻的，却透着悲伤：“对不起。我们都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江潭并没有回应自己是否后悔，她忽然停住脚步转向雅济，清清楚楚地问：“雅济，你知道些什么？”
“关于什么？”雅济显然愣了愣，但依然保持着镇静。
“关于，我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证据。”江潭现如今，已可以面不改色地把这种“荒谬”猜测说出口。她不希望最信任的挚友也敷衍自己，于是继续强调：“你一定知道些什么。昨天夜里，我又回忆起那天的争吵，总是觉得不太对劲。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我和应照发生争执的起因，居然只是一件完全不足以充当证据的小事——我去看过监控录像，这跟‘落月’做过的那些事相比，也太微不足道了。”
“如果你真的站在我这边，你会想办法解开这个误会，比如找楼管问一问我的记忆是否属实，问题就解决了。但是，争吵发生以来，我自始至终收到的都只有安慰和道歉，你们没有一个人提出质疑，你们变得很不像你们……就仿佛，你们忽然一致非常确定我就是‘落月’，只有我自己还蒙在鼓里。”
“我去找过楼管，问她当你去查看监控的时候，她是不是背对着你在做自己的事情。”雅济连忙回答江潭的第一个问题，试图安抚她不要多想：“但是，她说她记不清了，又说，她应该不会那样做。”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你们掌握了比我查看过监控、甚至比我和‘落月’的IP地址相同，都更有力的证据，你们被说服了，所以团结一致地来哄我这个‘精神病人’。”江潭没有理会雅济的辩解，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忽然抬眼用恳求般的眼神看着雅济，语气却清清冷冷：“雅济，你应该让我知道。我至少有权利了解我自己。”
雅济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易铭告诉我，从发现有玻璃罐子的人，和礼拜天上午在宿舍的人是两拨人那时候起，他就认为逻辑上，‘落月’只可能是这两拨人的唯一重叠部分——宿舍里的第五个人，也就是你。”
“我礼拜天上午九点才回到宿舍。”
“我们之前推测‘落月’的拍照时间，是基于‘落月’不是你这个前提。如果‘落月’只能在你离开宿舍的时候进去拍照，那么她只能在礼拜天上午潜入。”雅济微蹙秀眉，神色复杂地向江潭解释：“但是，如果把你也放在嫌疑人内，你完全可以在任何一个工作日的早晨拍下照片，不受日期限制。”
“还有呢？”
“易铭还说，根据人物画像，‘落月’的形象与你完全相符，他反复地对比你们的个人主页，找到无数‘落月’和你极其相似的证据，却没有发现过哪怕一条，能说明‘落月’不会是你本人的线索。”
雅济似乎是下了决心，既然已经坦白，就把事情说得再清楚些：“还有，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我们发现你逻辑思维很强，对外界有着很优秀的感知能力，不像一个普通的文科生。或许你一直以为自己这方面的潜能没有被开发，但其实，它们已经被充分锻炼过了。”
“还有呢？”江潭继续问，声音变得愈发地低哑了。
“易铭只告诉我这么多。他说，这些足够他下定论了。”
“我不是问他！雅济你呢，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你失忆过，记忆力时好时坏，身边的东西总是出问题。”雅济停顿了几秒钟，又吐露一件事：“还有，我其实跟‘落月’沟通过。”
“什么？”江潭惊愕地盯着雅济，之前的那些证据虽然惊人，却也都在江潭的意料之内，她自己的确也有过类似的怀疑，而“落月”不仅仅是一个虚幻的ID，她居然“活”过，还和雅济进行过对话……这简直不可思议！
“在微博上。”雅济以为江潭产生误解，连忙澄清，她接着说：“虽然你们反对我直接和‘落月’沟通，我还是在微博上用私信尝试了，没想到真的收到了回复。”
“‘落月’她……说什么？”江潭以为自己已经陷入破罐子破摔的思维胡同，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却在听说雅济只是在微博上和“落月”聊过之后，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幸好，雅济没有见过自己切换为“落月”人格的样子，如果这具名叫“江潭”的身体携带着另一个人的意识，出现在它原主人的挚友面前，实在是太诡异了。
“她说：谢谢你们。”
雅济从手机相册里翻出一张截图，截图中有落月的原话：“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为江潭所做的一切，我知道，你们在真相显而易见的情况下，依然锲而不舍地为她谋求另外的真相，哪怕近在咫尺的地方就有最完美的答案。”
“你们各自心怀疑虑，却不约而同地选择相信朋友，这是最珍贵的情谊，我和江潭将永远感激。”
江潭读罢这段文字——疑似“自己”所写的文字，沉默地将手机递还给雅济，低着头勾唇笑了，她忽然快步向前走去，留给雅济一句话：“好，那我也谢谢你们。”
“江潭！”雅济在后面小跑着追赶，着急地唤着。
“我要回家了。”江潭放慢了步伐，却没有停步回身，她不想再让雅济有机会观察自己的表情：“地铁站，不是已经到了吗？”
“初中的时候，我的同桌很依赖我，因为我是唯一肯听她说话的人。但她是完全不能给朋友带来快乐，每天只会对着身边的人倒苦水。我一开始也积极地提建议，后来渐渐地发现，她根本不在乎我的建议，只是想找到一个人听她说话、听她一遍又一遍地说自己有多么不正常。”
“后来呢？”江潭听到雅济忽然叙述起往事，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雅济也停在原地，望着江潭的背影：“后来，我做了一个大人们看来很正确、同学们看来很勇敢的决定，我向她提出断绝交往。她没有挽留，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向我道歉，却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她希望我放学以后，最后一次陪她走出校门。”
“你肯定答应了。”
“我答应了。但那次，真的是她最后一次走出校门。”雅济的语调里有掩不住的哀伤：“后来我知道她退学了，在家里躲藏了几年，最后草草地嫁了人。”
“你曾经说过，选择心理学专业，不完全是因为热爱……原来是这样。”江潭轻轻地说，她听完这件事之后，莫名地平静了许多，甚至有了再牵起一个微笑的力气：“放心，我不会退学，只是回家休息几天。”
“我会利用这段时间，再好好地想一想。雅济，你以为我被说服了吗？其实还没有。我只是决定开始正视——正视最坏的可能性，仅此而已。”江潭将拉杆箱竖立在地面上，回头微微一笑：“你不要劝说我，我只想被自己说服。我可以怀疑自己是个疯子，但是绝不接受‘被精神分裂’。”
江潭坐上地铁，回味起刚才的对话，不由得嘴角带笑。她猜想雅济望着自己坚决又自信的背影，一定默默地叹了口气，把自己想象成高喊着“我没醉”的醉汉，或者坚持自己是正常人的疯人。
江潭以前很不喜欢公共交通，如今却觉得搭乘地铁还算一种不错的体验。望着上上下下、形形色色的乘客，她很庆幸自己还身处在现实社会中，没有变成一团被剥去实体的混乱意识。车厢连接处的蠕动，乘客们不休的喧哗，没有风景和阳光、却依然专为广告而设的窗户……这一切都变得不那么令她厌弃了。
不是活着就好，而是存在就好。江潭不禁嘲笑自己被欺负得太可怜，因为“落月”的折磨，她从最初的心高气傲，被逼到如今的心怀侥幸——连作为一个独立的“自我”，而不是精神分裂者的一个人格，这种低微可笑的愿望，都成了她为之苦苦祈求的侥幸！
江潭在漆黑玻璃窗的映像里，看见自己的手机屏幕亮起，于是低头查看连续发来的新消息——
“江潭，你一个月上两次热搜，这是要火的节奏！”
“跟你讲，我现在很糊啊……过去一整年都没有跟微博热搜沾过边。现在就指望元旦新片上映，说不定会有热度。”
江潭正犹豫着是否理会，齐思又连发来两条消息——
“哎，你不会生姐姐气了吧？对不起，前段时间真的特别特别忙，今天才有空登陆微博。”
“不过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作为弥补喔。”
江潭终于解锁手机，敲下一行回复：“齐思姐，你真的看过关于我的热搜内容吗？”
“我看了好多条呢。微博上忽然出现一个模仿你的学人精，网友们就说你是精神分裂。我总结得没错吧？”
江潭略微有些惊讶，齐思对于“落月”事件的反应未免过于乐观了，她敲字反问道：“你不认为我是精神分裂？”
“当然不认为，网上那些人脑洞很大，他们说的话，你只能随便看看。他们当初还说我这个十八线小演员为了翻身，爬上江导演的床呢。”
“他们很过分。齐思姐，你当时不生气吗？”
“不生气，因为他们确实说对了一半。当初是我主动追求江导的，之前的投资人搞那些龌龊事，江导为了让我不受欺负，彻底跟他撕破脸了。后来，我向江导表白过好几次，他都以年龄差距太大为借口拒绝，还摆出一脸正气凛然的架子，死活不从。”
江潭虽觉得，和别人谈论自己的父亲是如何被追到手的，未免有些奇怪，但她确实被齐思勾起了好奇心，还是追问下去：“我想象得出来，我爸爸这样的男人肯定不解风情。后来呢？”
“后来？要不是因为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终用卓越的口才说服了他，我说不定真的会……咳，反正我是正正经经追求他的。”
“怎么说服？教教我。”
“你不必学。网红小仙女，肯定不缺乏追求者。像我这种过气女演员，才需要主动出击呢。对了，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没有。”
“回复太慢，说明交了！”
“真的没有。”
“那就是吵架了。”
江潭自知被齐思隔着屏幕看穿，只好不再坚持，她停顿了片刻没有回复，算作默认。
又过了几秒钟，齐思那边没有等到江潭的回复，接着发来消息：“还真吵架了啊…… 他为什么和你争吵？”
“他也认为我患有精神分裂症。”
“江潭你交的这是什么男朋友，擦亮眼睛好不好！我很确定，你适合交往冷静清醒、理智可靠的男孩子，而不是这种整天上网、网友说什么都信、爱盲目跟风，还缺乏自主思考能力的笨蛋。这不是你的错，所以，别难过。”
江潭坐在地铁上看到这一段话，不自觉地抱着手机笑出了声，笑的是齐思总算猜得大错特错了一次，又笑自己把事情看得太糟，就算网上那些人言之凿凿，甚至堆出如山的铁证，依然会有人连看都不看，就彪悍地认定那些猜测是错的。
错的就是错的，证据再多也还是错的。江潭擅自给父亲的至理名言，加上一个听起来很蛮不讲理的后半句，微笑着轻轻地将它默念出来，把心中的云翳念得散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