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记忆拼图2
李依咪2019-08-28 09:084,661

  江潭即将走到家门口,却被一个面生的老妇人拦住说话,她心中思索着别的事,又实在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只好先以“姨”相称,耐着性子停步,听她要说什么。

  老妇人佝偻着脊背,令江潭有些不忍心看,她想起薛姨年纪虽然不轻,脊背却是直挺挺的,手脚也利索得不显老态。老妇人把江潭拦下来了,倒是不急不慌,啰啰嗦嗦地介绍自己是隔壁新来的保姆,跟薛姐姐认识。

  江潭迟钝片刻,方才反应过来老妇人口中的“薛姐姐”,就是自家的保姆薛姨。

  隔壁的那栋别墅里住着一对夫妇,年纪与江天差不多大,不过他们婚育得早,唯一的儿子已经去了国外工作。江潭和邻居夫妇并不熟识,却知道他们从前是不请保姆的,因为妻子已经退休,对她而言,做家务是一种能打发时间、驱赶闲闷的乐趣。

  江潭想到这里,不禁脱口问出:“王阿姨身体不好?”

  “不好?”老妇人以奇怪的语气念叨着,翻起的眼白有些发黄,好似两片氧化了的百合。她翻完白眼又低下头去,却仍在对江潭说话:“现在城里男人流行娇惯女人啦,也不看看自家是什么条件,能凑凑活活地请个保姆,就凑凑活活地请个保姆……”

  江潭没有听明白老妇人话里的意思,只觉得她似有所指。老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忽然察觉到江潭的脸色不对,连忙谄媚地笑着解释:“我不是说你啊,江小姐……江导演是有条件的人,你们有钱,该享福,保姆给你们干活是福气啊。像你们这样的人,不稀罕金子,不稀罕翡翠,怎么花钱都是应该的。”

  江潭不爱听她说这些势利眼的话,匆匆找了个借口摆脱她,迈步继续朝家门口走去。江潭转身的时候用余光瞥见,隔壁家的保姆仍然用谄媚而恭敬的眼神看着她,又像是在看着她们家的门,羡慕得几乎要流出口水来。

  阴阳怪气,江潭想用这四个字形容她,又觉得形容得太过温和。那股强烈的不适感,直到江潭回到二楼房间、拉开窗帘站在桌边的时候,都依旧萦绕在她身边,像一股恶臭久久不散。

  江潭俯视楼下的大门,幸好,她走了。江潭不明白隔壁的夫妇为何要雇她,明明形象好、气质佳的家政工作者有一大堆。她旋即又想起老妇人刚才说的话,明白了些什么,看来隔壁的夫妇是真的因为某些原因而手头拮据,雇不起体面的保姆,只好“凑凑活活”地请了个驼背又刻薄的老太太。

  这么一来,倒是老妇人自己暴露自己“不值钱”了,江潭觉得这件事有几分有趣,刚才的强烈不适感也就褪去不少。

  目送着老妇人走远、确确实实进了邻居家的门,江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抬臂把窗帘拉回半扇,又想到虽然老妇人说话刻薄,看不惯丈夫宠妻子,但那位热爱做家务的女邻居必定是遇到了非请保姆不可的处境,很可能病得严重。

  江潭琢磨着是否告诉父亲今天的见闻,让他抽空和自己一起去看望邻居,随机又好笑地想到,自己的现在的身份也是一个“病人”。如果她真的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那么她就是地球上不幸而特殊的百分之零点三,按理说,全部亲朋好友都该赶来看望她、呵护她才对。

  看望病人的人,永远无法得知病人的心境,除非他们自己也身处病中。

  江潭怀着莫名其妙的思绪,用手抚过被她拉上的窗帘,指尖经由摆着琳琅满目香水的架子,慢慢地下移,最终停留在架子最底部的收纳抽屉,凌空顿住了。

  那个抽屉在很早以前,就失去了它的把手,她知道。

  上周,她看到抽屉被合拢得很严实的时候,以为是自己不慎而为之,她记得。

  没有把手的抽屉,一旦被合得太拢,就不容易重新工作,只能被一点一点地用手指抠开……这种愚蠢的错误,她有可能犯一次,却不可能允许自己犯第二次,她确信!

  江潭想起自己上一次关上它的时候,是多么地小心翼翼,花了十几秒钟的工夫,不使它合拢得太紧……她紧紧地盯着贴合得几乎看不出缝隙的抽屉,在脑海里绘制着里面的东西的样子——那里有完全相同的两枚纯金耳钉,还有一枚样式土气的翡翠胸针。

  她进而想起隔壁保姆刚才说的话:“像你们这样的人,不稀罕金子,不稀罕翡翠,怎么花钱都是应该的。”

  江潭最初听到两个“不稀罕”的时候,只觉得老妇人在信口胡说,父亲虽然不缺钱财,却从不铺张浪费,她虽然不喜欢金子翡翠,也只是嫌弃样式不够时髦而已,把值钱东西随手往大街上丢的“不稀罕”行为,她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的。

  江潭当时没有因这句话而起疑心,认为见识短浅的女人只知道金子和翡翠贵重,才拿这两样东西打比方,来说明江家父女不缺钱财罢了。直到看见闭合的抽屉,江潭才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江潭很想把抽屉弄开,看看金子和翡翠的首饰,是否还完好无损地躺在里面,像上周一样。

  她没有那么做,为了避免自己犹豫,她索性将手臂抽离,转过身不去看那抽屉,任由它紧紧地闭合着。用手指把没有把手的抽屉一点一点地弄开,实在太费事了,既然口舌长在她身上,那么张嘴直接问人,显然是更好的解决方式。

  江潭下定决心不去弄开抽屉,抽屉难以打开可不是她造成的,她可不想次次都因为别人的过失而受苦。质问比隐忍更高效,却也伴随着高昂的代价,比如撕破脸皮时的尴尬,比如矛盾双方受到的心理伤害。

  “小姐,怎么提前回来了?”薛姨适时地出现在卧房门口,那句一成不变的欢迎词,总算多了“提前”两个字。

  “提前”让江潭差点冷笑起来,她因它而不再犹豫,霍地转身看着薛姨,语气尚且温和有礼:“薛姨,我有一个抽屉是坏的,你每次都把它完全关上,我拉不开。”

  “那肯定是我弄的。”薛姨听到“抽屉”二字,眼神明显一惊,但她毕竟阅历丰富,很快镇静下来,小步走到江潭身边:“你和先生一直说我有强迫症,说对了。我这个人看不得痂痂斑斑的,看见哪里不平顺,我心里就一直记着,越想就越浑身难受。”

  江潭知道薛姨说的是实话,如果薛姨没有“记着”那抽屉,就不会把它关得那么严。薛姨是被管不住嘴的隔壁家保姆,和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强迫症,联手出卖了。

  “没关系,但我拉不开。”江潭把重音放在后四个字上,她沉下声第二遍说这四个字。

  “小姐先下去吃饭吧,我来想办法。”薛姨神色略微慌乱,她显然没有料到,从不碰那两件首饰的江潭,居然会主动要求开这个抽屉。

  “想办法弄开,然后把金子和翡翠放回去?”江潭的口气冷冰冰的。

  伴随着清脆的“啪”声,一样东西坠在地板上,薛姨手忙脚乱地趴下捡拾,拾起东西后跪坐在地上,抬头惊慌失措地望着江潭:“小姐……”

  江潭不必低头,也知道掉落的东西是那枚翡翠吊坠,那枚薛姨拿在手中、准备趁自己不在家放回原处的吊坠。她其实不在乎那件东西,甚至从来没有问过父亲它到底值多少钱,但她必须把事情弄清楚。

  江潭看着薛姨的头顶,问她:“你跟隔壁家的保姆说,我们不稀罕这些东西,金子和翡翠对我来说,只是随便送给保姆的小礼物。对不对?”

  “小姐,我没想要你的东西!”薛姨慌乱地以手捶地,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小姐啊,你我处了十几年,你知道薛姨不爱打扮,也不爱花钱,就特别喜欢打扫卫生,从来不戴这些的……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

  “我不想知道你拿我的东西做什么!”江潭命令自己不能心软,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她就是女主人,有责任把情况查明白。她清清楚楚地告诉薛姨:“你跟了我爸爸十几年,应该知道他是公众人物,身上的负担有多么重。现在的社会,仇富的人何其多,嫉妒、猜忌、见不得别人好的人,简直太多了。”

  “我爸爸是个好人,就算他有钱,他不在乎钱,他也是有钱人中最好最好的人!他半辈子清清白白,为了坚守心中那份正义,他平白无故地给自己制造了多少困难,饱受了多少非议!可是你……我们将你视作家人,你却跟我们不是一条心,你擅自代表我和父亲,在外面到处替我们炫富,你难道不知道有个成语叫做‘人言可畏’吗?”

  “薛姨,我们今天必须聊清楚。在你眼里,我也许确实奢侈了一点,我用几万块钱的包包,我抹几千块钱的化妆品。可是,我从不铺张浪费,我不会故意浪费一度电,不会任性倒掉几块钱的粮食。我确实‘不稀罕’什么物质,我可以把耳钉和坠子都给你,我可以把这些、这些、还有顶上这些,全部都送给你!”

  江潭说到气愤之处,挥动手臂指向架子上那些价格不菲的东西,指尖几乎要把它们碰落下来,吓得薛姨嘴唇发抖,却像是发不出声音一般。

  “东西再值钱也不过是东西,可是我爸爸的名誉呢?如果就因为你在外面胡说八道,大家都对这样一个最正直最朴实的人说三道四,你心安吗?你负得起这些责任?”江潭喊出最后一句心里话,这才察觉眼睛不争气地哭了,她猜想自己此时的样子肯定一点儿也不精致,更是又气又恼。

  “小姐,我知道错了。”薛姨第一次如此低声下气,她卑微的目光里有复杂的情绪,她似乎在惊讶着、感慨着,那个骄纵冷傲的小女孩,终究成长为这栋房子的年轻女主人了。

  “小姐你得信我,我没想过拿别人的东西,从来没想过。我就是管不住自己……自己爱在人前头张嘴显摆的毛病,我每次拿家里的东西出去,就是为了过一过嘴瘾……”薛姨虽然认错,却仍然向江潭解释着,她并无偷窃之心,只是有爱炫耀的癖好而已,她哀求江潭:“能不能……不要让先生知道?我以前真的不知道找人吹几句牛,后果能有多严重,以后不会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绝对不会害你们!”

  “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江潭的语气缓和了些,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薛姨,叹气一般地说:“我相信了,你出去。”

  江潭相信薛姨今天所说的话。雅济曾经介绍过一种名做“偷窃癖”的心理疾病,病人经常失去自控能力,不由自主地做出偷窃行为,既不是为了谋取经济利益,也不是为了其它明确目的。

  江潭心想,既然偷窃癖这种怪病广泛存在,那么一定也存在“炫耀癖”这种类似心理问题,按照薛姨自己的描述,她是因沉迷于享受向人炫耀的过程,而失去了自控能力,拿雇主的东西出去显摆,再偷偷地放回原处。

  江潭思索着该如何定义薛姨的行为,她联想到单晓筱、许知落……如今又多了一个家里的保姆。她们都没有做过伤害人、侵犯人的实质性举动,更谈不上违法犯罪。她们也没有什么坏心,却又都各自隐藏着压抑的欲念,以虚假的面目和身边的人打交道。

  她们是江潭生活中的未知数,虽然不至于伤得她歇斯底里,却也令她失望、失落、感到受骗……

  更令江潭哀伤的,是薛姨那副“没想到问题如此严重”的麻木表情。薛姨的道歉方式显得自责而又空洞,那双偏褐色的眼睛成了一对镜子,江潭从中看到自己悲愤交加的脸——薛姨不知道,她不知道什么人心险恶、人言诛心!她只是一个有强迫症和“炫耀癖”,庸俗而无趣的家务劳动者罢了,她的眼睛那么浑浊,哪里看得清外面的世界呢?

  江潭偏偏在浑浊的褐色眼睛里反观到了自己。那些连一把岁数的薛姨都不知道的事情,江潭却在尚未进入社会的年纪,就被生生地教会了。

  二十岁的她,正经历着肆无忌惮的网络暴力,那些逻辑严密的“铁证”连成坚固的锁链,从她身边拉走一个又一个曾经信任她的朋友,她因此而变得不再高傲,放低了对生活品质的要求,她对网络世界和“真实”人性的信仰动摇了,她开始谨言慎行、畏首畏尾、草木皆兵……

  她就这么被逼迫着,变成了自己曾经厌恶的样子,她被迫可悲地怀疑自己、说服自己“你就是一个精神病”,仿佛她只有老老实实地认命,才算懂事。

  “小姐,这东西还给你。我想……我还是跟先生说实话吧。”

  “你怎么还没有走?”江潭先是被吓了一跳,继而脸色阴沉下来,她刚才沉浸在思绪当中,没有注意到薛姨仍然在卧室里。江潭垂手从薛姨掌心拿回翡翠吊坠,将它随便地搁在桌面角落,然后退步坐在椅子上,以尽可能最淡漠的语气告诉薛姨:“随便你。我遇上的问题已经够麻烦了,爸爸肯定也没有精力管你那些破事。”

继续阅读:第七十二章 记忆拼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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