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通了……但是先生还没回来,我先向你承认。”薛姨仍然磨磨蹭蹭地不肯走。
江潭有些不耐烦:“你已经承认过了,还承认什么?”
“我从很早就开始做这种事,因为一开始就停不下来,又没人发现……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可能给你们惹过麻烦。”
薛姨重复着之前已经交代过的话,令江潭又气又觉得好笑,江潭只能耐着性子跟她讲道理:“我知道你以前也做过,我相信你不想偷东西,如果爸爸不相信,我可以帮你说服他。我只发现了这一次,所以只解决这一次的问题,既往不咎。至于之前那些事情的细节,你可以直接跟我爸爸谈。”
“我还是想先跟你说。”薛姨听了江潭的一番话,竟然变得固执起来,更没有出门的意思了。她抬头望着江潭的眼睛,神色忽然认真:“我要承认的那件事……和小姐你有关。”
“和我?”江潭不由得坐直身体。
“十三年前你丢了,我跟你父亲说的、跟警察做笔录时候说的,都是我和你两个人在家里的时候,我在打扫卫生,让你自己在院子里玩,我就上楼打了个转身,你就不见了。”薛姨缓缓道来,眼神中的惊怕彻底消失不见了,也许她终于有机会说出压在心底十多年的旧事,所以释然又平静:“我撒了个谎,其实我那天把你带到外面去了。”
“我一开始确实是在家里打扫卫生,先生房间的柜子脏了,我就拉开擦擦里面,结果发现夫人留下的许多东西,里面有一个大钻戒,我当时整个人都犯迷糊,看着钻戒就迈不动腿了。”
“菱形粉钻。”江潭的脑海里忽然闪烁过模糊不清的画面,她不由得脱口而出。
“小姐……你还记得?”薛姨显然比江潭更加惊讶,她知道江潭自那次丢失之后便失去了幼时记忆。
江潭摇摇头,她沉默片刻,失望地发现自己除了那个模糊的画面,并没有找到更多的记忆碎片。江潭诚实地回答薛姨:“我不记得了。但是我的脑子里,好像有妈妈那枚钻戒的印象。”
“我看到大钻戒,那种瘾就犯了。我也知道夫人的东西碰不得,先生最忌讳这个,当时急得在房子里打转,卫生也不想打扫了。我最后把钻戒拿出来,不放心你,就带着你出门了,也没走远,就是小区里那个超市附近,其他年纪大的保姆们爱去那块儿。”
“那个超市离我们家不远,只有一百米左右。”江潭想象着当时的情形,觉得有些费力,毕竟对于她而言,薛姨描述的这段往事,仿佛并非她的亲身经历,而是完完全全属于另一个人——那个所谓的、七岁以前的江潭。
“是。所以我撒谎的时候,也没有多想……因为我不管说你在家门口丢的,还是说你在超市门口丢的,对警察来说差不多,不影响他们找你。但是如果说你在超市丢了,他们肯定会当时超市有哪些人见了你。”
“你不见那会儿,我正好就在给卞老太太看那个大钻戒,不光是卞老太太,当时还有挺多人呢,可是我们谁都没注意你。先生和警察要是从超市查,肯定要问这帮人,这帮人肯定会说钻戒的事。我怕先生知道我动夫人的东西,就一直瞒着,一直没敢说真话。”
“你想承认,我当初丢失是你的责任。”江潭听薛姨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多,直截了当地作出总结。
“是我的责任。但是小姐,我一开始以为我撒的是个小谎,直到……”
“直到什么?”江潭催促薛姨说下去,她仍然没有理清楚钻戒、超市和自家门口之间的关联,更不明白,薛姨为何一定要当面跟自己坦白这件事。
“直到警察说,你是被绑架了。当时我们房子附近还没有摄像头,他们说你被绑架的证据就是……我们家的门窗一直关得很严,我又是个细心的人,你当时很乖,不会自己跑出去。先生很着急,跟他们说了黑帮的事情,他们当即就拍板说,肯定是绑架,而且是有预谋的绑架。”
“警察没有询问社区里的其他人吗?”江潭再次发问。
“问了。”薛姨回答得很干脆:“警察也问了那些保姆,当天有没有见过你。但是你好像在我去找她们说话之前就不见了,所有人都回答警察说没见过,警察就没再多问。”
“我知道了。”江潭低头整理思绪,又缓缓抬头,问出自己最在意的关键:“所以,我很可能没有被绑架,那个黑帮可能根本就没有对我下手,他们什么都没做。因为你当时只顾着跟其他人显摆我妈妈的钻戒,我自己离开你、走丢了,是这样吗?”
“我想是的。你回来的时候穿得很干净,绑匪都是男人、粗人,照顾小孩子可弄不了那么干净,肯定是好心人把你带回去照顾了。”
“其实你一直很确定。”江潭微微抬高声音,盯着薛姨褐色的双目:“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爸爸?”
“我不敢。我太蠢,以为事情都过去了,你也回来了……”
“可是我什么都忘了!”江潭再次愤怒起来,她比发现薛姨拿家里的东西出去显摆的行径的时候更愤怒,一个自私的谎言、一次懦弱的逃避,害得她与自己的幼年时代生生地割裂开来,也害得父女二人多年来都高估了所谓“黑社会绑匪”的危险性,谨慎小心地生活在阴影里。
“你让我失去了记忆,而我爸爸,他到现在都认为黑社会绑架过我,总是为我牵肠挂肚。”江潭越说越怨懑,她头脑混乱,已经无法合理表达自己的情绪,索性不再说下去,转身背对着薛姨,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我瞒了十几年,心里一直特别清楚,我最对不起的人是你啊!”薛姨带着哭腔,所说的话显然出自真心:“这么多年了,薛姨一直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照顾,怕做不好事情惹你生气。我现在也想通了,该说的实话迟早都要说的,我明天就跟先生把事情说清楚,到时候就要离开这个家了。所以我非要先跟你承认,因为现在不道个歉,以后怕是没机会了。江潭,薛姨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我原谅你。我也会让父亲留下你。”也许是被薛姨最后那句直呼姓名的肺腑之言触动了,江潭忽然心下一软,原本狂躁不安的情绪也变得平静。她再次转过身,轻轻地对薛姨说:“薛姨,讲讲我小时候的样子吧。”
“什么?”薛姨一时没有听明白。
“我没有记忆,爸爸又不常在家。如果你走了,就没人记得清我七岁以前是什么样子了。我……就没有小时候了。”江潭的心底泛起一阵酸潮,她死命地压住自己的气息,不让薛姨察觉自己语气间的难过。
“好。”薛姨怔了怔,拉过房间里的另一张椅子坐下,开始描述江潭小时候的模样,说她的五官漂亮又娇俏,和现在一样惹人心疼。薛姨还说,五六岁时的江潭性格很大方,对其他小朋友们特别好,又乖巧懂事,在家里对着算术书可以看上一整天,从不胡闹。
江潭在走失之后性格大变,这是江天、薛姨和江潭本人都知道的事情。被找回来的小江潭,仿佛换了一个孩子,她不再大大方方地叫“叔叔好”、“阿姨好”,对待其他孩子也冷冷淡淡,在家中总是怔怔地盯着墙壁发呆,或者对着镜子辫她的头发。
后来江潭长大了一些,出落得亭亭玉立,成了一个骄纵又冷傲的小美女。她不喜欢结交朋友,看不起那些一心投入学习、打扮平实的同龄人们,即便是对待师长,也总持着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仿佛自己是高傲的公主。
“薛姨,你有时候会不会觉得,我其实不是江潭,而是另外一个人?”江潭心念一动,她觉得薛姨不能理解“我像不像精神分裂症患者”之类的问题,于是用尽可能通俗的语言解释,又试着求证另外一种可能性:“比如,我从走丢那时候起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者说……我一直都很不稳定,有时候像江潭,有时候又不像?”
“你是说,我们找错了人,把一个长相差不多的孩子带回来?”薛姨理解得有偏差,但她显然很用心地思索了这种可能性,随后果断地摇头:“不可能。你就是江潭,你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反常的时候。”
“我很肯定,因为你太像夫人了,你一定是她的亲女儿……”薛姨试图补充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她犹豫地说:“薛姨跟你讲一些话,关于你和你妈妈的,你不要生气。”
“你说,我不生气。”
“你和你妈妈对一些事情,都有一点执着,就像我爱显摆东西一样。我记得你小时候还愿意穿家里的衣服,上学之后,就怎么都不肯穿了,非要自己去商场挑。你说你特别怕撞衫,所以买什么都要选最好的、最特别的。你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别人学你,好几次哭着回家,都是因为同学想模仿你。”
“我妈妈也很害怕撞衫吗?”
“她比你更严重,生完你之后情绪一直不稳定,总是觉得有人在学她,就连大白天也让我把窗帘拉紧。”
“就是你和我爸爸,上周提起的那位女邻居?你们说她好像精神不正常,总是盯着我妈妈看,甚至在我们搬家之后还出现过一次,我妈妈防备她并没有错。”
薛姨摇摇头:“那个女人没有学夫人。她的穿着打扮、说话做事的方式,都跟夫人完全不一样。如果女人‘学她’,还能学什么呢?女人精神有问题,爱盯着人看正常。一个疯女人想学她,只是夫人的幻想。”
“薛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江潭抬起头,看着薛姨的眼睛:“你认为我和我妈妈一样,向往变得独一无二,遗传着讨厌被模仿的基因,并且,我们母女都有臆想症状,总是臆想别人在学自己,但事实上没有。”
薛姨垂下头默然不语,算是一种默认。
“薛姨,请你出去休息吧。我想单独在这里静一静。”江潭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