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潮涨,钟韵久未尝过失眠的味道。冷汗涔涔的冒出来,本应凉爽的夏夜却伴随着失眠的心烦意乱,头发黏在被汗沾湿的后颈,非常不舒服。于是从床上起来,点燃一根爱喜双爆珠。
等到红白葡萄酒味入喉时,才稍微平静下来。她的手机显示时4点20分。
这个时间微妙,钟韵吐出一口烟,看着布满水滴的窗户上映着自己的脸,模糊的轮廓之下,还是带着一点怅然的怀念。
那个人的生日也是4月20号。任凭钟韵如何固执,有些细节还是顽固根植。不需要拔除,平时半点不显,唯有在长夜失眠时,反复令她煎熬。
其实那个人的样子也有些不记得了,毕竟是年少时青春正茂的样子,现在或许已经变得对面不识。
但是很多感知和温度还记得,身体还记得。
她在窗前等到了黎明,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她的脸上,又是新的一天。
洗漱,化妆,穿上职业裙装,把自己套进精致的壳子里,脸上自然带出恰到好处的微笑。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很多年前的自己不是现在这样的,妆不是这样的浓淡得宜,精致如同假人,衣服也不是这样规矩古板,全身上下像是被塞进一个套子里。
自己不应该是这样的,她觉得。
应该是什么样呢,但她又想不起来。等到出门时,她给自己挑了一条项链,是一只小小的眼睛,旁边坠着细小的碎钻,这应该是很多年前买的,不太搭她今天的装扮,但是她带上了,藏在衬衫衣领之下。
她想,当年的自己是怎么买下这条堪称廉价的项链的呢?
直到她开着车到达公司时,想起来,是大学时的一任男友送的。男生叫做廖东,是运动型的,阳光又开朗,笑起来好像让人暖洋洋的,所以她和他在一起了,说起来还是自己主动。
放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她开始处理工作。中午又到公司对面的咖啡厅打包了一份沙拉,准备回去吃。
或许是久久不去回想那些旧事,一旦回想,记忆就像开闸的洪水。
交好几个男朋友,无一例外的都是和他完全相反的类型,好像这样做就可以忘记一样。廖东曾经问她,你到底有没有心。
雾气笼罩的森林,跋涉无人之境,潮湿的河岸,陡峭的崖壁。他的喜欢就是那朵崖壁边缘的花,看起来凄风苦雨的下一刻,就要死去。
痛苦就在深渊之眼里,它凝视她,让他自己把伤口一次次剖开,刚刚愈合的地方又流出鲜红的血来。那时的钟韵心里竟然泛起一丝奇怪的快意,你看,世界上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为情所困。
流光照不进,飞鸟亦南去。
一别经年,她再看到廖东时,还是带了一丝歉意。胸口的旧项链甚至开始微微发烫,她庆幸自己把它藏在衣领之下。
当年运动阳光型的男生变成成熟的男人,但是眉宇间依旧带着少年气。
如果说当年廖东和他完全不同,性格,外貌,都是鲜活的另一个人,世界上唯一的人,那么现在,10年后的廖东,看向她的时候,她竟然看出一丝那个人的影子。
是她今生至此没有逃脱的牢笼。
廖东显然也看到了她,他像是没有认出她来。端着咖啡与她擦肩而过。
原来,最后还是只有自己在牢笼里了。钟韵想。
世间爱侣,最残忍的事情不是恨,这与爱完全相反的情感,像是另一个维度的投射,恨比爱久远。
最残忍的事情,是遗忘,仿佛到旅人到了沙漠尽头,海市蜃楼让他希望又失望,大起大落之间,终悟真心
-----放弃虚妄,爱恨消弥。风过无痕,化雪无痕。
他的生命里,她的痕迹已经不能掀起波澜半缕。她还在另一个沙漠里,踽踽独行。
旧时权贵,今时钟家。钟家豪富,钟韵太爷爷的父亲那一代,战火纷乱,钟家散尽家财,保住最后的一支军队,功不可没,到了现在的太平盛世,虽然退出权力中心,也依然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
钟韵打出生以来,就是顺风顺水,说是公主也毫不夸张。
钟家宠她,但绝不溺爱。她从小学钢琴,幼儿园汇演时,钟家就全家出动,保镖把家里价值不菲但是小公主自练琴以来就没有离开过的钢琴搬到学校去。
钟韵爷爷和奶奶穿着礼服,把花白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仿佛是要去礼堂听音乐会。而钟韵就穿着定制的白色蓬蓬裙,弹一首德彪西练习曲。
即使只是一个幼儿园的汇演。其他小朋友可能还穿着滑稽的衣服扭着肥肥的小身体跳健康操的时候,钟韵俨然一个艺术家要做巡回演出。
即使这首练习曲,现在看来并不难。
钟韵一直是这样长大,直到她的叛逆期到来。
17岁的一个下午,钟韵在待客厅里见到容子期。
男人身材瘦削却不单薄,长风衣亦显得他挺拔如松柏,他脸色不太好,若不细看却看不出,因为他的气势足以掩盖这三分的病弱之感,一双风流秾丽的眼睛,鼻管挺且直,如悬胆。
钟韵想起来读过的书,周公瑾资质风流,仪容秀丽,大概容子期的样子不外如是。容子期见到钟家幺女,笑着说,”这便是三哥和阿音姐的女儿?难怪是全家的宝贝。”
钟韵从他嘴里听到宝贝二字,只觉得羞窘,脸上也微微发烫,少女的情思好像在这一刻被轻易拨动。
奶奶在一旁笑,”韵宝,按辈分,你可要叫小叔叔呢。”她嘴里叫着小叔叔,心里却想着,这哪是小叔叔,让她一颗心不得章法的乱跳。
几天后,还不等钟韵缓过神,容子期的邀约就来了。她好不容易平静的一颗心又开始不安忐忑,同时也夹杂着一丝微妙的雀跃。
她对他的好感毫无由来,就是见到的第一眼就沦陷了似的。她承认自己是个好色动物,看到小叔叔的脸仿佛连步子都挪不动。
容子期的车停在钟家大门外,钟韵换了一套又一套的裙子,也不知道该穿哪套。
三月的天气乍暖还寒,她既想穿的好看,就不敢过于臃肿,她又在楼上偷看到他穿的正式,西装外套,配着一对绿宝石袖扣,复古华丽,于是自己也穿了一套小旗袍,外搭一件羊绒开衫,再偷偷在手腕上配一对绿莹莹的玉镯。
这天她是高兴的,嘴角微扬,一双眼也黏在容子期的身上,下车时她的手搭在他微凉的手心里,自己却紧张地出了汗。
白天他带她听音乐会,吃晚餐,又陪她逛街,送她一对耳坠。他说,”钟韵小姐是淑女,当然要配好看的首饰。”话音刚落,看到她并没有耳洞,又说,”那就先留着,以后穿了耳洞再戴不迟,结婚时总要戴的啦。”
后来俩人又一起去看过画展,逛过拍卖会。
再后来钟韵开学,白日里上课,晚上容子期就接她去吃饭,散步。
分别是在钟家大宅门口,那棵刚抽新芽的柳树下,月色温柔,钟韵身上还披着他的大衣,容子期穿着单薄的西装站在她面前与她道别,微凉的手掌拂过她头顶的发,轻柔却珍重。
她已知道他身体不太好,连忙又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想披到他身上,无奈他比她高一个头,她只好奋力垫着脚,把衣服展开披到他肩头。
容子期任她给他披衣服,在她还拽着大衣衣领时,握住了她的手腕,两人相隔不足一尺,呼吸相闻。
钟韵鼻息之间都是他身上淡淡男香的味道,某种木质的前调,余韵却是雪和茶的味道,一丝丝钻到她心里,她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脑子一下空白了。
“韵宝。”他的声音低沉喑哑,就在钟韵耳畔响起,韵宝二字,像是含着无限宠溺。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动的,总之身体像是不受控制似的,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靠在容子期的怀里,被他的味道包围着。
“容子期,我可以……”她一向是勇敢果断,既然明白了自己的心迹,她就要做决定。
但是这个拥抱短暂极了,“韵宝,很晚了,先进去吧,我们来日方长。”
他只说了这句话,离开时钟韵也没有明白,他到底在顾虑什么。年少人的感情冲动炙热,钟韵没有得到准确的答案,失眠一整夜。
第二天上学时,钟韵顶着黑眼圈,昏昏欲睡,同桌敲她的桌子,提醒她听课。
这一分开,就是三个月,转眼到了夏天,钟韵期间没见到容子期,她不甘心,跑到容家去找他,但是容家人见到她都以为钟家有事,最后问到她奶奶那里。
奶奶知道她和容家这位小叔叔关系好,却也没想到钟韵的心思,哄她说,容子期出差去了,在国外,忙的抽不开身。
钟韵虽然年纪小,但她知道容子期心脏不好,容家什么事情也论不到他去做。这就是他躲着的借口。她自小没遇到什么烦心事,想要的都会拿到手上,而在容子期这里碰了壁。她想,若是容子期回来还敢来找她,她不会理他的。
然而容子期真的来找她时,她又立刻心软。
他好像是真的去出差了,整个人瘦了一圈,手里捧着给她的礼物,用精美的盒子装着,里面却是一颗毫不起眼的石头,据说是在伊斯坦布尔的海边捡到的石头。
钟家小公主从小要什么珠宝没有,第一次有人捧来一块石头,却让她欢喜的不知道说什么。
“韵宝,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太忙了。”容子期用那双明亮且真挚的眼睛看着她,还是三个月前英俊的样子。
男人平时待她就足够温柔,只是那种温柔里还是带着一丝客套,现在放下客套疏离,来哄着她。
钟韵装作冷淡,其实内心早就原谅他,那天她和容子期去经常吃饭的茶餐厅吃饭,不知不觉比平时多吃了两个虾饺。